成人組

散文

佳

作

022

臺北不是我的家

張曉惠

臺北人，淡江大學中文系畢。曾任電腦雜誌採編、電視台執行製作、私立能仁家商專任導師，曾獲耕莘

四十週年﹁臺灣之顏﹂文學獎、二○

○

七臺灣文學營創作獎、第九屆臺北文學獎、第九屆玉山文學獎、二

○○

七青年文學創作數位化作品購藏、第四屆臺北縣文學獎、第八屆大武山文學獎、第二十四屆淡江五虎

崗文學獎等。

除了頭上熾烈日照和滿樹放歌的蟬鳴，一切都在變。

但三十年來，這個站牌就叫「中國時報」。

幼時的你當然不會想見臺灣報業日後的起落興衰，只知道，用力把自己擠上去。抓緊車邊欄杆，

用力將自己貼上同樣晾在門邊的肉體或手臂，只要門還關得上，就回得了家。抵達長江路上第六個站牌

時，再把自己像肺部的二氧化碳一樣，咳出，家就更近了。

直到某個熾烈豔陽發情得誇張的午後。

班導姚老師還在做放學前的殷殷叮嚀，完成作業的標準、優美生字簿的必備條件，每個白衣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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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點頭如搗蒜，還有堅持將手背在腰後的好學生，一定要把老師的字字句句連同標點吐息停頓都包在

聯絡簿上，因為媽媽會一再追問並審閱，其實悶熱空氣早叫人恨不得立刻逃離，如果意念可以讓身心分

離，你鐵定以黑松沙士或百吉冰棒為報酬，拜託它認真聽講，你好帶著幾乎窒息的靈魂散步去，得理理

上週︽諸葛四郎︾的結尾與今日即將展開就在兩個小時後的奪寶大戰，就這麼一失神，你頭向桌面微撞了

一下，姚老師肯定有配備一雙銳利如鷹眼但藏身於髮內的監測裝置，否則怎麼可能隨即發現且以眼神恫

嚇著﹁切勿再犯，你還想回家吧？﹂老師的內心獨白竟如無線電波刺穿你身，驚得渾身冷顫，瞬間拉回馳

蕩的心神，免得肉身真的罰站教室，在下課鐘響後，與滿樹放歌關不掉麥克風的蟬鳴一起留守校園。

才想像隔壁林玉婷一樣正襟危坐時而點頭時而微笑強調確實了解以討好老師時，一個土黃色浮雕國

父微笑的珍貴銅板滾出指縫，還哐噹一聲掉落桌面劃破肅靜，如此行徑等同當面挑釁導師，在她叮嚀著

上午才教過的某道數學習題的最後作答公式時，你竟冒大不韙地放狗吠叫，你臉上逼湧出大片汗水，背

頸燥熱如同插入一支熊熊火把，姚老師卻冷而靜地，﹁把銅板都放到我桌上。﹂

你照做了。心裡頭剛剛還在快樂翻滾的幾十個諸葛四郎全摔落萬丈深淵。

當時太年幼，不敢探索繽紛臺北城的花團錦簇。你的後花園在艋舺，更多的時候，她像個迷宮。

走來走去就在華西街廣州街和平西路，隨地可拾隨處可見的大小廟宇與流浪漢，總讓人心生嫌惡，

而隱沒在門板與窄巷間的鶯燕風采又是太神祕還無法看懂的黑色喜劇，你總想走進去看個仔細，即使只

是摸摸夜幕低垂時高高掛起的紅豔燈籠，卻明顯讀到這些大人臉上的毫不在意，一個附近國小剛放學的

黃毛丫頭和一隻垂著頭晃過腳邊的土黃狗沒有兩樣。有一次，一個臉塗得雪白抹著蔻丹與鮮紅胭脂的女

子，從你左側走來，與右方隨意瀏覽攤販內容的某個男子正好四目相交，也不過十秒鐘吧，眼眉一個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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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微妙但明確的慾念信息如猛爆而來的洪流，急速沖刷外界一切不相干的風景與訊息，包括你，無意

間被包圍被捲起，然後重重摔開，你驚訝得心臟噗通噗通，他倆卻像沒事人一樣，並肩消失在暗巷裡。

一個附近國小剛放學的黃毛丫頭和一隻垂著頭穿過腳邊的土黃狗沒有兩樣。

那三個銅板，是回家的第一把鑰匙。

姚老師罰你站，好像看不見你滿頭晶光和淚光，當所有同學一一起身準備離開教室，你焦急著上前

希望老師網開一面。

繼續站，老師用眼神下達指示。當所有同學與鐘聲都消失在偌大校園裡時，剛剛那麼深刻的蟬鳴也

逃逸得無影無蹤。

繼續站，老師還在跟某位家長談話。你的目光亦目亦趨跟著老師的身影，忍住沒有哭出來，但你知

道回家的公車已經跑遠了，跑得好遠好遠，你死定了。

如果勇敢一點，坐車去西門町、臺北車站走走，你可以看到舊站翻修新站落成之間最具日據時期特

色、長輩口中的﹁火車站﹂，甚至見證西門町中華商場的繁華，那些叫作樂聲、豪華、日新、獅子林、國

王皇后的新戲院，正此起彼落高唱光復以來最絢爛奪目的太平頌。可惜，最遠，你只敢走到華西街的心

臟，看殺蛇。剝皮寮裡鳳翔浴室的頭家娘一邊招呼客人同時斥罵滿地吐口水的三個小孩時，那頑固抵抗

的百步蛇再度被掐在手指，蛇口被迫張開，兩顆銳利蛇牙緊扣事先備好的高粱酒杯，男人大喊：﹁飲落

去，保證痠、痛、麻、痺，風濕症關節炎，好離離！﹂緊接著節目最高潮，男人高舉光刺刀身，以舞蹈般

手勢滑過蛇身，那頭部被吊起直條條垂掛的蛇身立刻扭縮起來，彷彿腹痛劇烈時人們也習慣弓背，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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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緊按撫著，痛就不會痛了，你不忍再看，下一步是剁頭，取蛇血、內臟，你撫著自己因汗漬凝結而可

以搓出一層屑屑的頸部，摸到阿嬤強迫你掛上俗到不行的白色鬆緊帶，如果給蛇掛上鑰匙，牠也找得到

回家的路嗎？

沒有公車，回家的路懸在半空。

持續鼓脹的焦急恐懼全擠在眼眉鼻頭，一個擁抱或一聲安慰都可能讓洪水潰堤，可是沒有，就是沒

有。午後的車輛恣意享受廣潔路面，呼嘯來揚長去，姚老師讓你站了一陣子，日後她的生命裡終將徹徹

底底忘記這一陣子，對你構成一下午苦難的一陣子，和平西路三段有多長，為什麼你的公車走不完！媽

媽說，﹁中國時報﹂是大站，最多人上下車那站就是了，你不要下錯站，媽媽只陪你這一次。

其實，開學第二天，你就瞥見媽媽躲在站牌附近的一棵樹下張望，還招了輛計程車一路尾隨公車屁

股，親眼見你下車後，才轉搭其他公車上班。這個祕密你竟能一直藏到二年級，傻笑的同時你驚覺，現

在是一點、兩點，還是三點了，漫長的等候模糊了時間的界線，你突然仰頭，張嘴，再也鎮壓不住，真

的不行了，彷彿歌仔戲裡苦候千年仍不見冤屈平反的寡婦，只能以震天價響的哭喊質問天意。

直到一個全身綠油油的阿兵哥出現。

他是回家的第二把鑰匙。

很多年很多年後，你又回到這裡，嫁為人婦，就住在﹁中國時報﹂後面的小巷子。清晨窗邊，你常懷

念那笨拙躲藏的身影，驚訝於當時的狡黠與冷靜，其實你多想拔足奔向媽媽；而每日午後，當熾烈日照

和滿樹蟬鳴交相呼應、比狠的時刻，你總惦記著站牌下的小女孩，誰來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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