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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7 责任编辑:王杨 2017年1月11日 星期三 外国文艺 众所周知,歌德不仅是德语文学的代表人 物,也是横跨18世纪、19世纪的百科全书式的 天才。他历时60多年创作的长篇诗剧《浮士 德》,分上下两部,共 12111 行,自诞生之日起 就被陆续翻译成世界上几十种文字。据联合 国教科文组织全球翻译文献数据库不完全统 计,在1932年-2014年间,该数据库共收录各 语种的《浮士德》译本达 377 种。其中西班牙语 《浮士德》译本 81种,英语 32种,俄语 31种,法 语22种,韩语16种,日语11种。而实际上 《浮士德》各语种译本,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例 如 据 英 国 学 者 Derek Glass 的 统 计 ,截 至 2005 年,《浮士德》各种英译版本达 181 种之 多。《浮士德》的重译与复译是文学翻译史上常 说常新的话题,是外国诗歌翻译的无尽宝藏。 从郭沫若 1919 年正式翻译《浮士德》第一 部片段开始,在过去近百年间,中国出现了40 多种不同译者汉译的《浮士德》,代表性译本 也有十几种之多。在《浮士德》近百年的翻译 与接受史上,民国时期的郭沫若、周学普、张 荫麟、杨丙辰、冯至、刘盛亚、梁宗岱等译者, 在《浮士德》汉译上都做出了开创性的探索与 实践。 《浮 士 德》把 诗 歌 与 戏 剧 完 美 地 融 于 一 体。《浮士德》中的诗歌仅以体裁分,既有古希 腊的无韵自由颂歌和哀歌,又有古希腊悲剧的 三音格诗;既有北欧古典长短格无韵诗,又有 浪漫主义的短行诗乃至德国民歌,诸如此类, 不胜枚举。翻译《浮士德》是有一定门槛的,译 者不但要熟练地掌握德语,系统地学习过日耳 曼学,熟悉歌德时代以及古希腊、罗马到欧洲 近代数千年的历史、文学、自然科学知识,同时 也应对《浮士德》做过深入研究与阐释,熟悉欧 洲诗歌的创作规律;译者本人最好热爱诗歌创 作,做过大量诗歌翻译实践,对诗歌翻译美学 具有独特的认知。如何发挥译者主体性,如何 把握一定的翻译标准,在诗歌翻译中如何实现 译者的翻译诉求等诸多因素,对该译本的流 传、接受和生命力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梁宗岱先生的求学轨迹与翻译实践,充 分说明他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能动性与创 造性,在外国诗歌翻译的诸多层面做出了独 特尝试。 译者主体性是我国翻译界眼下研究与讨 论的热点之一。许钧认为:“翻译的主体及其 体现在译作中的艺术人格自觉,其核心是翻 译主体的审美要求和审美创造力”。杨武能 对译者主体性与创造性做了更详细的界定: “总而言之,译者主体性和创造性的发挥,必 须以不损害原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风格特别是艺术风格为前提。”孙瑜对译者主体性 的界定如下:译者主体性是指译者个体在翻 译这一动态过程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它 贯穿于翻译的全过程,并使译者区别于其他 译者。其基本特征是译者主体的能动性、目的 性和创造性。 梁宗岱 1918年就读于私立的广州培正中 学,由于中学部除了国文一科以外,其他各科 都用英文教授,他很快熟练掌握了英语,他在 全国性刊物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不是中文新诗, 而是从英文翻译的泰戈尔《他为什么不回来 呢?》。梁宗岱1924年至1931年间在法国和德 国游学,与法国作家瓦莱里、罗曼·罗兰等交往 密切,在两位法国文学大师影响下,开始研读 与翻译德语经典作家作品。翻阅七卷本《梁宗 岱译集》就会发现,译自德语文学的作品不在 少数。梁宗岱在翻译对象和作品选择上具有 极为深邃的眼力与天然自觉,他主要翻译当代 文学大师和经典作家的作品,也就是学者董强 所说的“圣书”。例如瓦莱里的《水仙辞》、罗 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莎士比亚的十四 行诗等等。在德语作家中,除了歌德《浮士德》 及其抒情诗外,他还翻译了德语诗人里尔克, 诗人哲学家尼采等人的诗歌。 法国作家瓦莱里和罗曼·罗兰对歌德的研 究与喜爱,激发了梁宗岱阅读、研究和翻译歌 德的浓厚兴趣。瓦莱里本身就是歌德研究专 家 ,1935 年 2 月 12 日 梁 宗 岱 从 法 文 翻 译 了 梵 乐希(瓦莱里)1931 年在德国法兰克福歌德逝 世 100 周年国际纪念大会的演讲词《哥德论》, 文中多处提及《浮士德》,在文章的结尾还引用 了《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一段话:“时刻啊, 你这么美丽……情愿死了”。他根据自己对歌 德的研究与认识,撰写《哥德与梵乐希—跋 梵乐希〈哥德论〉》,梁宗岱在此文中比较了歌 德与瓦莱里的异同,准确描述了自己心目中的 歌德形象及其对歌德诗歌的评论:“在艺术上 呢,哥德底诗不是这形相世界在他心灵内时时 刻刻所唤起的反应底记录(“我的抒情诗都是 即兴诗”,他说),便是他的灵魂在这形象世界 的热量的感受,憧憬,探讨和塑造底升华(《浮 士德》)。” 罗曼·罗兰也热爱与研究歌德,梁宗岱同 样从法语翻译了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 芬》。梁宗岱认识歌德与研究歌德是从法国起 步,到德国切身感受到歌德文学作品的强大影 响力。这种身临其境,完全有别于郭沫若、周 学普在日本,张荫麟留学美国对歌德及《浮士 德》的了解。 梁宗岱1924年留法期间,除学习法文之 外,还开始接触德文。据邵洵美1937年撰写 的《儒林新史》记载,1925 年“他住在巴黎近乡 的一位工人家里,天天读着歌德的《浮士德》, 他说他是用法文译本对照了德文原文读,德文 原文里有几行他可以响亮地读出来”。1929年 8月23日,时年26岁的梁宗岱在瑞士南部阿尔 卑斯山船堡顶楼完成歌德两首名诗《流浪者之 夜歌》的翻译,梁宗岱推崇其中的第二首《给我 们心灵的震荡却不减于悲多汶(贝多芬)一曲 交响乐》。1930 年夏,梁宗岱离开巴黎,进入柏 林大学学习德文。1931年2月离开柏林,梁宗 岱先到位于瑞士德语区的苏黎世,再到德国海 德堡大学住了三个月。据当时接待他的冯至 回忆:“他从德语文学里翻译歌德、尼采、里尔 克简短的抒情短诗,都很成功”。梁宗岱在海 德堡完成了他给徐志摩的长信《论诗》,冯至认 为“是一篇全面论诗的散文,它涉及到诗的各 方面的问题,显示出作者对古今中外的诗歌有 较深的修养,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梁宗岱 在德国不到一年的游学经历,提升了德语文学 的认知水平,对他回国后翻译与研究歌德产生 了深远的影响。 梁宗岱对德语文学的翻译与研究体现在 多方面,例如在他1936年出版的诗歌翻译集 《一切的峰顶》中就收录了他译的歌德《流浪者 之夜歌》《对月吟》《幸福的憧憬》等诗歌;之后 他又翻译了歌德的《再会》《谟罕默德礼赞歌》 等抒情诗。 梁宗岱对歌德作品的喜爱,亦体现在对歌 德的研究与接受上。例如文艺评论集《诗与 真》《诗与真二集》的名称采自歌德自传《诗与 真》,其中收录的论文《歌德与李白》开创了中 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先河。《象征主义》一文被誉 为中国比较诗学力作,文章开篇就引用了《浮 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结尾《神秘的和歌》。可见 梁宗岱在诗歌创作与研究上的独特见解,以及 对《浮士德》的热爱与理解,为他成功翻译《浮 士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梁宗岱从 1930 年代开始翻译《浮士德》部 分片段,最先发表的译作是《浮士德》第二部中 的两首短诗《守望者之歌》和《神秘的和歌》; 1937 年至 1948 年间,他先后在《新诗》《时与潮 文艺》《宇宙风》和《文学杂志》发表了《浮士德》 第一部、第二部的部分译文,其中《宇宙风》第 147-151 期杂志上刊载了他翻译的《浮士德》 第一部若干场景。《浮士德》上部的翻译在 1957 年完成,经友人罗念生转交人民文学出版社, 未能出版。延至“文革”,手稿被焚。70 年代末 梁宗岱重译《浮士德》,后由于健康急剧恶化, 被迫中断。前后40多年,历经坎坷,最终未能 如愿。《梁宗岱译集》第三卷《浮士德》收录了最 全的梁译《浮士德》,包括《浮士德》第一部共计 4612 行,《浮士德》第二部第一幕,共计 114 行, 第五幕《守望者之歌》16 行,《神秘的和歌》8 行,共计 4750 行,占了整部《浮士德》诗剧将近 一半左右。 梁宗岱对歌德的厚爱亦体现在他的私人 藏书上,据林笳考证,梁宗岱光是《浮士德》版 本就有:1930 年代出版由豪普特曼作“序”的德 文版《歌德选集》;柏林和莱比锡出版的 10 卷本 《歌德全集》;两个不同版本的法译《浮士德》, 译者分别是利希滕贝格( Henri Lichten- berg ) 和内瓦尔( Gérard de Nerval );英译 《浮士德》第一部,译者是李凤苞《使德日记》中 提到的美国驻德公使贝阿德·泰勒( Bayard Taylor) ;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周学普中 译本《浮士德》上、下集。另据广东外语外贸大 学档案馆《梁宗岱藏书目录》显示,梁宗岱还藏 有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威廉·迈斯特》法 文版, Karel Capek 的法文书《论歌德》, An- dré Gide 翻译的法文版《歌德戏剧全集》等 等。上述两个《浮士德》法译本均是权威译本, 利希滕贝格的专著《浮士德研究》曾由李辰东 在民国时代翻译成中文出版。内瓦尔的《浮士 德》第一部法译本曾经得到过歌德的高度赞 赏。梁宗岱的中文藏书中还有郭沫若译的《浮 士德》和刘思慕翻译的《歌德自传》(《诗与 真》)。梁宗岱不同于民国时代的其他几位译 者,他除了从原文翻译《浮士德》之外,更多地 阅读与利用了相关的法文材料,他在翻译《浮 士德》时所做的前期准备是所有民国时代译者 之中最丰富、最全面的,作为翻译主体,梁宗岱 的目的性与能动性显然更为明确。 梁宗岱在诗歌翻译集《一切的峰顶》序中 谈到了他的翻译原则:“至于译笔,大体以直译 为主,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独一行一行地译, 并且一字一字地译,最近译的有时候连节奏 和用韵也极力模仿原作—大抵越近依傍原 作越甚。” 例如《浮士德》诗剧上部《献辞》( Zue- ignung )在民国时代就出现过多种译文,除了 郭沫若、周学普之外,还有德语文学专家杨丙 辰、史学家张荫麟的译文,拿梁译与这些民国 时代的其他译者比较,能够明显看出梁译《浮 士德》的诗歌结构和形式遵循了他自己坚持的 翻译原则:在依照原诗所采用的意大利诗歌的 诗节形式—八行诗(Stanza)的基础上,力图 在形式与内容上取得与原诗的高度一致。 以下是《献辞》第一节: Zueignung(V.1—V.8) Ihr naht euch wieder, schwankende Gestalten, Die früh sich einst dem trüben Blick gezeigt. Versuch ich wohl, euch diesmal fest- zuhalten? Fühl ich mein Herz noch jenem Wahn geneigt? Ihr drängt euch zu! nun gut, so mögt ihr walten, Wie ihr aus Dunst und Nebel um mich steigt; Mein Busen fühlt sich jugendlich erschüttert Vom Zauberhauch, der euren Zug umwittert. 原诗是 abababcc(六交韵+两对韵)五音 步抑扬格,梁宗岱深谙德语诗歌的音律特征, 不同于其他译者散文式或者自由诗体翻译,他 严格遵循了《献辞》八行诗节的格律。因此他 译的《献辞》不但保留了原诗形式与格律上的 完美、诗行字数的齐整,而且以白话文准确表 达了原诗的内容: 你们又来临了么?飘忽的幻影! 早年曾显现于我蒙眬的眼前。 今番,我可要努力把你们凝定? 难道我还不忘情于那些梦幻? 你们蜂拥前来!好!随你们高兴。 尽管在烟雾间从我四周涌现, 给那簇拥你们的灵氛所鼓荡, 我的胸怀又闪着青春的怅望。 梁宗岱的诗歌翻译原则在他的《诗论》中 有明确表述:“以为原作底字句和次序,就是 说,经过大诗人选定的字句和次序是至善至美 的。如果译者能够找到适当对照的字眼和成 语,除了少数文法上地道的构造,几乎可以原 封不动地移植过来。我用西文译中诗是这样, 用中文译西诗也是这样。”梁宗岱的译诗是在 竭力保留原诗艺术形式基础上的再创造,他的 诗歌翻译标准定得更高,而且更能表现原作的 意蕴。梁译《浮士德》并非所有译诗全都按照 原文亦步亦趋,其中不少经典诗歌,他采用了 中国传统的诗歌形式,不仅传递了原诗特有的 韵律与节奏,同时也让读者体验到原作的庄重 与内涵。比如《天上序曲》拉斐尔出场,译成五 言诗: 曜灵寻古道,步武挟雷霆,列宿奏太和,渊 韵涵虚清。灵光励天使,深奥莫能明。大哉 造化工,万古常如新。 《浮士德》第一部地灵的一段表白,梁宗岱 翻译成了一首活灵活现的白话诗: 在生命的波中,在行为的浪上,我上升又 飘往!诞生与死亡,永恒的海洋,无常的漂荡, 热烈的生长,就这样在时光唧唧的机杼上,我 织就那活泼的衣裳。 其中“时光唧唧的机杼”,简直是神来之 笔,德文“sausend”意为“呼啸的,嗖嗖的”,樊 修章译为“我在时间轧轧的织机上,织出神性 盎然的衣裳”,钱春绮译为“我就在轰轰的时间 织机之旁,制造神的有生命的衣裳”,郭沫若译 为“我架起时辰的机杼,替神性制造生动的衣 裳”。四种不同译法传递的诗意,显然梁译更 高一筹。 例如表达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图勒王》,民 国时代就有多种译文,除了郭沫若和周学普 外,还有陈铨、张传普(威廉)的翻译,而梁宗岱 译诗别具一格,翻译成了七言古诗: 古时有个屠勒王, 贞洁至死也不改, 当年爱妃临终时, 赠他一个黄金杯。 爱杯胜于爱性命, 每餐不忘杯在手; 每逢举杯自倾饮, 双泪不觉相和流。 及到死期临近时, 举国珍宝与城池, 一一分赠众世子, 独留金杯在手里。 巍巍古堡临海滨, 赫赫祖堂宴群臣, 国王坐在高堂上, 两旁武士何纷纷! 龙钟老王忽起立, 一口饮尽生命火, 即把圣洁黄金杯, 投向茫茫碧海波。 目送杯翻杯自饮, 杯沉海底深又深, 两眼也随杯影沉, 从此一滴不再饮。 梁宗岱翻译的《浮士德》第二部结尾最后 八行诗,即《神秘的和歌》,更加体现了译者诗 歌翻译的独特追求,依照原诗的韵律,翻译成 五言体,但是晓畅易懂,把《浮士德》诗剧的隆 重与崇高完美地表现出来: 一切消逝的 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 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上升。 《浮士德》诗剧多姿多彩的诗歌体裁,促使 梁宗岱在翻译过程中,充分利用中国古代诗歌 和白话新诗的丰富表现形式多方面展现。梁 译《浮士德》是梁宗岱译者主体性最全面的体 现,也是梁宗岱诗歌翻译与创作的一座高峰, 因此梁译《浮士德》在诸多《浮士德》汉译本中 被誉为佳译之一,自不是虚言。 诗人梁宗岱最终没有完成整部《浮士德》 诗剧的翻译,但是回顾他几十年翻译《浮士德》 的历程,可见梁宗岱译者主体性主要表现在翻 译前的深入阅读与研究,高度尊重原著的艺术 风格与诗歌韵律,灵活运用中国古代诗歌与白 话新诗最大程度地再现原作丰富多彩的诗艺 与内含,践行译者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所以梁译《浮士德》为外国经典诗歌的汉译提 供了诸多值得借鉴的范例。 梁宗岱 梁宗岱 “自信”近来逐渐成为汉 语中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 汇,人们注意到,在之前常用 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 度自信”之后又加上一个“文 化自信”。其实,这四个词汇 并非等级别概念,“文化”可 以涵盖前面三个范畴,将它 们合成“四个自信”,大约有 这样两个生成语境:一是自 改革开放以来,与我国迅速 增强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 实力相比,我们的文化影响 力相形见绌,如何充实我们 的文化软实力,让整个世界 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中国文化 的强大存在和广泛影响,终 于成了我们绕不过去的一个 迫切问题;二是这里的“文 化”或许是指狭义的文化,即 文学艺术。若果真如此,在 如今高调倡导的“文化自信” 中,“文学自信”则无疑是一 个核心命题。 中国文学从来不缺乏自 信,始自《诗经》的悠久文学 传统,四书五经所具有的文 学内涵,楚辞汉赋唐诗宋词 元曲、明清四大小说,乃至近 现代新文学运动,屈原、李 杜、汤显祖、曹雪芹、蒲松龄、 鲁迅、莫言这样的文学家,绝 不逊于任何民族的文豪,中国文学博大精深,始终是 世界文学的重要构成之一。但平心而论,与英、俄、 德、法等大语种文学相比,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如今 仍是相对不足的,换句话说,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与 其创作实绩是不相匹配的。这一现象的形成原因十 分复杂,有历史的也有地理的,有文化的也有语言 的,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如今,在中国文学高举文 化自信的旗帜走向世界的时候,我们似乎应该意识 到这样几个问题。 首先是中国文学和所谓“外国文学”在我们意识 中的分野甚至隔离。自清末民初大规模翻译外国作 品起,外国文学在中国的文学生活中一直占据重要 地位,甚至半壁江山。外国文学在中国一个多世纪 的强大影响,使得我们的读者对外国文学名家名著 如数家珍,使得我们的作家往往“言必称希腊”。这 原本应该赋予我们更多的文学自信,因为相比外国 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我们显然更了解外国文 学。但悖论的是,更了解世界文学的中国作家与世 界其他国家的作家相比,心目中的“外”字反而更为 突出,似乎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面对的文学 一分为二,而且,以一国文学之传统面对其他所有国 家的优秀文学之总和,这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强化 我们的不对称之惑。其实,我们应以一种更为整体 的目光看待我们的文学,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为 汉语存在,已属于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的作品翻译成 外语也就成了“外国文学”,即便没被翻译出去,它也 应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事实和现象,世界文学原本 就是一个没有篱笆的大花园。有了这样的世界文学 大局观,我们在阅读和写作时就会更少中外之分,就 会淡化过于强烈的学习心态和模仿行为,更不必努 力地写给外国人看,为了被翻译而写作。 其次是“中国故事”与“世界故事”的关系问题。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灿烂的文明史,它是我们的文学 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和精神源泉,改革开放以来中 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为当代作家提供着千 载难逢的描写对象。在当下讲好中国故事,当然是 中国作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但中国故事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以及究竟该如何讲述,则是需要进一步 思考的。人类历史上的政治家、军事统帅乃至商人, 往往是相互牵制的,勾心斗角的,而有史以来的文学 家却大都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人类的文学就整体 而言就是人类复杂情感的审美呈现,这应是人类文 学的最大公约数。在这个前提下,讲好中国故事,就 是把中国人丰富的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用文学的方 式介绍给世界,在当下,就是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 的精神世界及其丰富构成和复杂演进呈现给全世界 的读者。就这一意义而言,所谓“中国故事”也就是 “世界故事”,就是全人类的故事。讲好中国故事,就 是讲好人的故事,人类的故事,即将每一个中国人都 当成一位世界公民来描写,把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 活都当成自己的生活来面对。从这个角度出发来讲 中国故事,才能使我们的文学获得更为普遍的精神 和美学意义,为全世界的读者所阅读,所亲近,并为 之感动。 最后是当下的写作和“后代里的读者”的问题。 我们在当下提出“文化自信”和“文学自信”的问题, 这表明我们的文化实力和综合国力一样已达到一个 较高水平。但是,口号的提出与目标的最终实现之 间往往存在一段很长距离,我们要将文学自信的获 得与保持视为一次文学长征。布罗茨基从曼德施塔 姆那里发现了“后代里的读者”这一说法,意思是说 一位优秀的作家和诗人,其创作往往是超越时代的, 他只能在后代中方能遇见真正的读者知音。无论就 某位作家的具体创作而言,还是就某一民族的文学 整体而言,文学高峰的登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我 们要力戒浮躁,过于强调文学走出去,可能因为我们 还置身于某个封闭的文学营垒;高调地鼓吹早出杰 作,快出杰作,反而会影响作家的写作节奏和文学抱 负。文学是一件润物细无声的工作,文学影响的产 生、扩大和持续也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事业。文学的 自信,往往也就是坚守未来的信念。 当我们真正意识到上述几个问题并迎刃而解地 作出我们的处置,我们离真正的文学自信也就不远 了;而我们真正的文学自信一旦形成,文化自信对于 我们而言可能便不再是一个话题了。 译介之旅 践行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践行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梁宗岱译歌德 梁宗岱译歌德 浮士德 浮士德 中的译者主体性问题 中的译者主体性问题 西山晨语 梁宗岱译者主体性主要表现在翻译前的深入阅读与研 究,高度尊重原著的艺术风格与诗歌韵律,灵活运用中国古 代诗歌与白话新诗最大程度地再现原作丰富多彩的诗艺与 内含,践行译者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践行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我们的 - People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7B170111_Print.pdf · 学档案馆《梁宗岱藏书目录》显示,梁宗岱还藏 有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威廉·迈斯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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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责任编辑:王 杨 2017年1月11日 星期三外国文艺

众所周知,歌德不仅是德语文学的代表人

物,也是横跨18世纪、19世纪的百科全书式的

天才。他历时60多年创作的长篇诗剧《浮士

德》,分上下两部,共12111行,自诞生之日起

就被陆续翻译成世界上几十种文字。据联合

国教科文组织全球翻译文献数据库不完全统

计,在1932年-2014年间,该数据库共收录各

语种的《浮士德》译本达377种。其中西班牙语

《浮士德》译本81种,英语32种,俄语31种,法

语 22种,韩语 16种,日语 11种。而实际上

《浮士德》各语种译本,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例

如据英国学者 Derek Glass 的统计,截至

2005年,《浮士德》各种英译版本达181种之

多。《浮士德》的重译与复译是文学翻译史上常

说常新的话题,是外国诗歌翻译的无尽宝藏。

从郭沫若1919年正式翻译《浮士德》第一

部片段开始,在过去近百年间,中国出现了40

多种不同译者汉译的《浮士德》,代表性译本

也有十几种之多。在《浮士德》近百年的翻译

与接受史上,民国时期的郭沫若、周学普、张

荫麟、杨丙辰、冯至、刘盛亚、梁宗岱等译者,

在《浮士德》汉译上都做出了开创性的探索与

实践。

《浮士德》把诗歌与戏剧完美地融于一

体。《浮士德》中的诗歌仅以体裁分,既有古希

腊的无韵自由颂歌和哀歌,又有古希腊悲剧的

三音格诗;既有北欧古典长短格无韵诗,又有

浪漫主义的短行诗乃至德国民歌,诸如此类,

不胜枚举。翻译《浮士德》是有一定门槛的,译

者不但要熟练地掌握德语,系统地学习过日耳

曼学,熟悉歌德时代以及古希腊、罗马到欧洲

近代数千年的历史、文学、自然科学知识,同时

也应对《浮士德》做过深入研究与阐释,熟悉欧

洲诗歌的创作规律;译者本人最好热爱诗歌创

作,做过大量诗歌翻译实践,对诗歌翻译美学

具有独特的认知。如何发挥译者主体性,如何

把握一定的翻译标准,在诗歌翻译中如何实现

译者的翻译诉求等诸多因素,对该译本的流

传、接受和生命力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梁宗岱先生的求学轨迹与翻译实践,充

分说明他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能动性与创

造性,在外国诗歌翻译的诸多层面做出了独

特尝试。

译者主体性是我国翻译界眼下研究与讨

论的热点之一。许钧认为:“翻译的主体及其

体现在译作中的艺术人格自觉,其核心是翻

译主体的审美要求和审美创造力”。杨武能

对译者主体性与创造性做了更详细的界定:

“总而言之,译者主体性和创造性的发挥,必

须以不损害原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风格——

特别是艺术风格为前提。”孙瑜对译者主体性

的界定如下:译者主体性是指译者个体在翻

译这一动态过程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它

贯穿于翻译的全过程,并使译者区别于其他

译者。其基本特征是译者主体的能动性、目的

性和创造性。

梁宗岱1918年就读于私立的广州培正中

学,由于中学部除了国文一科以外,其他各科

都用英文教授,他很快熟练掌握了英语,他在

全国性刊物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不是中文新诗,

而是从英文翻译的泰戈尔《他为什么不回来

呢?》。梁宗岱1924年至1931年间在法国和德

国游学,与法国作家瓦莱里、罗曼·罗兰等交往

密切,在两位法国文学大师影响下,开始研读

与翻译德语经典作家作品。翻阅七卷本《梁宗

岱译集》就会发现,译自德语文学的作品不在

少数。梁宗岱在翻译对象和作品选择上具有

极为深邃的眼力与天然自觉,他主要翻译当代

文学大师和经典作家的作品,也就是学者董强

所说的“圣书”。例如瓦莱里的《水仙辞》、罗

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莎士比亚的十四

行诗等等。在德语作家中,除了歌德《浮士德》

及其抒情诗外,他还翻译了德语诗人里尔克,

诗人哲学家尼采等人的诗歌。

法国作家瓦莱里和罗曼·罗兰对歌德的研

究与喜爱,激发了梁宗岱阅读、研究和翻译歌

德的浓厚兴趣。瓦莱里本身就是歌德研究专

家,1935年 2月12日梁宗岱从法文翻译了梵

乐希(瓦莱里)1931年在德国法兰克福歌德逝

世100周年国际纪念大会的演讲词《哥德论》,

文中多处提及《浮士德》,在文章的结尾还引用

了《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一段话:“时刻啊,

你这么美丽……情愿死了”。他根据自己对歌

德的研究与认识,撰写《哥德与梵乐希——跋

梵乐希〈哥德论〉》,梁宗岱在此文中比较了歌

德与瓦莱里的异同,准确描述了自己心目中的

歌德形象及其对歌德诗歌的评论:“在艺术上

呢,哥德底诗不是这形相世界在他心灵内时时

刻刻所唤起的反应底记录(“我的抒情诗都是

即兴诗”,他说),便是他的灵魂在这形象世界

的热量的感受,憧憬,探讨和塑造底升华(《浮

士德》)。”

罗曼·罗兰也热爱与研究歌德,梁宗岱同

样从法语翻译了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

芬》。梁宗岱认识歌德与研究歌德是从法国起

步,到德国切身感受到歌德文学作品的强大影

响力。这种身临其境,完全有别于郭沫若、周

学普在日本,张荫麟留学美国对歌德及《浮士

德》的了解。

梁宗岱1924年留法期间,除学习法文之

外,还开始接触德文。据邵洵美1937年撰写

的《儒林新史》记载,1925年“他住在巴黎近乡

的一位工人家里,天天读着歌德的《浮士德》,

他说他是用法文译本对照了德文原文读,德文

原文里有几行他可以响亮地读出来”。1929年

8月23日,时年26岁的梁宗岱在瑞士南部阿尔

卑斯山船堡顶楼完成歌德两首名诗《流浪者之

夜歌》的翻译,梁宗岱推崇其中的第二首《给我

们心灵的震荡却不减于悲多汶(贝多芬)一曲

交响乐》。1930年夏,梁宗岱离开巴黎,进入柏

林大学学习德文。1931年2月离开柏林,梁宗

岱先到位于瑞士德语区的苏黎世,再到德国海

德堡大学住了三个月。据当时接待他的冯至

回忆:“他从德语文学里翻译歌德、尼采、里尔

克简短的抒情短诗,都很成功”。梁宗岱在海

德堡完成了他给徐志摩的长信《论诗》,冯至认

为“是一篇全面论诗的散文,它涉及到诗的各

方面的问题,显示出作者对古今中外的诗歌有

较深的修养,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梁宗岱

在德国不到一年的游学经历,提升了德语文学

的认知水平,对他回国后翻译与研究歌德产生

了深远的影响。

梁宗岱对德语文学的翻译与研究体现在

多方面,例如在他1936年出版的诗歌翻译集

《一切的峰顶》中就收录了他译的歌德《流浪者

之夜歌》《对月吟》《幸福的憧憬》等诗歌;之后

他又翻译了歌德的《再会》《谟罕默德礼赞歌》

等抒情诗。

梁宗岱对歌德作品的喜爱,亦体现在对歌

德的研究与接受上。例如文艺评论集《诗与

真》《诗与真二集》的名称采自歌德自传《诗与

真》,其中收录的论文《歌德与李白》开创了中

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先河。《象征主义》一文被誉

为中国比较诗学力作,文章开篇就引用了《浮

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结尾《神秘的和歌》。可见

梁宗岱在诗歌创作与研究上的独特见解,以及

对《浮士德》的热爱与理解,为他成功翻译《浮

士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梁宗岱从1930年代开始翻译《浮士德》部

分片段,最先发表的译作是《浮士德》第二部中

的两首短诗《守望者之歌》和《神秘的和歌》;

1937年至1948年间,他先后在《新诗》《时与潮

文艺》《宇宙风》和《文学杂志》发表了《浮士德》

第一部、第二部的部分译文,其中《宇宙风》第

147-151期杂志上刊载了他翻译的《浮士德》

第一部若干场景。《浮士德》上部的翻译在1957

年完成,经友人罗念生转交人民文学出版社,

未能出版。延至“文革”,手稿被焚。70年代末

梁宗岱重译《浮士德》,后由于健康急剧恶化,

被迫中断。前后40多年,历经坎坷,最终未能

如愿。《梁宗岱译集》第三卷《浮士德》收录了最

全的梁译《浮士德》,包括《浮士德》第一部共计

4612行,《浮士德》第二部第一幕,共计114行,

第五幕《守望者之歌》16行,《神秘的和歌》8

行,共计4750行,占了整部《浮士德》诗剧将近

一半左右。

梁宗岱对歌德的厚爱亦体现在他的私人

藏书上,据林笳考证,梁宗岱光是《浮士德》版

本就有:1930年代出版由豪普特曼作“序”的德

文版《歌德选集》;柏林和莱比锡出版的10卷本

《歌德全集》;两个不同版本的法译《浮士德》,

译 者 分 别 是 利 希 滕 贝 格(Henri Lichten-berg) 和内瓦尔(Gérard de Nerval);英译

《浮士德》第一部,译者是李凤苞《使德日记》中

提到的美国驻德公使贝阿德·泰勒(BayardTaylor);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周学普中

译本《浮士德》上、下集。另据广东外语外贸大

学档案馆《梁宗岱藏书目录》显示,梁宗岱还藏

有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威廉·迈斯特》法

文版,Karel Capek的法文书《论歌德》,An-dré Gide翻译的法文版《歌德戏剧全集》等

等。上述两个《浮士德》法译本均是权威译本,

利希滕贝格的专著《浮士德研究》曾由李辰东

在民国时代翻译成中文出版。内瓦尔的《浮士

德》第一部法译本曾经得到过歌德的高度赞

赏。梁宗岱的中文藏书中还有郭沫若译的《浮

士德》和刘思慕翻译的《歌德自传》(《诗与

真》)。梁宗岱不同于民国时代的其他几位译

者,他除了从原文翻译《浮士德》之外,更多地

阅读与利用了相关的法文材料,他在翻译《浮

士德》时所做的前期准备是所有民国时代译者

之中最丰富、最全面的,作为翻译主体,梁宗岱

的目的性与能动性显然更为明确。

梁宗岱在诗歌翻译集《一切的峰顶》序中

谈到了他的翻译原则:“至于译笔,大体以直译

为主,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独一行一行地译,

并且一字一字地译,最近译的有时候连节奏

和用韵也极力模仿原作——大抵越近依傍原

作越甚。”

例如《浮士德》诗剧上部《献辞》(Zue-ignung)在民国时代就出现过多种译文,除了

郭沫若、周学普之外,还有德语文学专家杨丙

辰、史学家张荫麟的译文,拿梁译与这些民国

时代的其他译者比较,能够明显看出梁译《浮

士德》的诗歌结构和形式遵循了他自己坚持的

翻译原则:在依照原诗所采用的意大利诗歌的

诗节形式——八行诗(Stanza)的基础上,力图

在形式与内容上取得与原诗的高度一致。

以下是《献辞》第一节:

Zueignung(V.1—V.8)Ihr naht euch wieder, schwankende

Gestalten,Die früh sich einst dem trüben Blick

gezeigt.Versuch ich wohl, euch diesmal fest-

zuhalten?Fühl ich mein Herz noch jenem

Wahn geneigt?Ihr drängt euch zu! nun gut, so

mögt ihr walten,Wie ihr aus Dunst und Nebel um

mich steigt;Mein Busen fühlt sich jugendlich

erschüttertVom Zauberhauch, der euren Zug

umwittert.原诗是abababcc(六交韵+两对韵)五音

步抑扬格,梁宗岱深谙德语诗歌的音律特征,

不同于其他译者散文式或者自由诗体翻译,他

严格遵循了《献辞》八行诗节的格律。因此他

译的《献辞》不但保留了原诗形式与格律上的

完美、诗行字数的齐整,而且以白话文准确表

达了原诗的内容:

你们又来临了么?飘忽的幻影!

早年曾显现于我蒙眬的眼前。

今番,我可要努力把你们凝定?

难道我还不忘情于那些梦幻?

你们蜂拥前来!好!随你们高兴。

尽管在烟雾间从我四周涌现,

给那簇拥你们的灵氛所鼓荡,

我的胸怀又闪着青春的怅望。

梁宗岱的诗歌翻译原则在他的《诗论》中

有明确表述:“以为原作底字句和次序,就是

说,经过大诗人选定的字句和次序是至善至美

的。如果译者能够找到适当对照的字眼和成

语,除了少数文法上地道的构造,几乎可以原

封不动地移植过来。我用西文译中诗是这样,

用中文译西诗也是这样。”梁宗岱的译诗是在

竭力保留原诗艺术形式基础上的再创造,他的

诗歌翻译标准定得更高,而且更能表现原作的

意蕴。梁译《浮士德》并非所有译诗全都按照

原文亦步亦趋,其中不少经典诗歌,他采用了

中国传统的诗歌形式,不仅传递了原诗特有的

韵律与节奏,同时也让读者体验到原作的庄重

与内涵。比如《天上序曲》拉斐尔出场,译成五

言诗:

曜灵寻古道,步武挟雷霆,列宿奏太和,渊

韵涵虚清。灵光励天使,深奥莫能明。大哉

造化工,万古常如新。

《浮士德》第一部地灵的一段表白,梁宗岱

翻译成了一首活灵活现的白话诗:

在生命的波中,在行为的浪上,我上升又

飘往!诞生与死亡,永恒的海洋,无常的漂荡,

热烈的生长,就这样在时光唧唧的机杼上,我

织就那活泼的衣裳。

其中“时光唧唧的机杼”,简直是神来之

笔,德文“sausend”意为“呼啸的,嗖嗖的”,樊

修章译为“我在时间轧轧的织机上,织出神性

盎然的衣裳”,钱春绮译为“我就在轰轰的时间

织机之旁,制造神的有生命的衣裳”,郭沫若译

为“我架起时辰的机杼,替神性制造生动的衣

裳”。四种不同译法传递的诗意,显然梁译更

高一筹。

例如表达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图勒王》,民

国时代就有多种译文,除了郭沫若和周学普

外,还有陈铨、张传普(威廉)的翻译,而梁宗岱

译诗别具一格,翻译成了七言古诗:

古时有个屠勒王,

贞洁至死也不改,

当年爱妃临终时,

赠他一个黄金杯。

爱杯胜于爱性命,

每餐不忘杯在手;

每逢举杯自倾饮,

双泪不觉相和流。

及到死期临近时,

举国珍宝与城池,

一一分赠众世子,

独留金杯在手里。

巍巍古堡临海滨,

赫赫祖堂宴群臣,

国王坐在高堂上,

两旁武士何纷纷!

龙钟老王忽起立,

一口饮尽生命火,

即把圣洁黄金杯,

投向茫茫碧海波。

目送杯翻杯自饮,

杯沉海底深又深,

两眼也随杯影沉,

从此一滴不再饮。

梁宗岱翻译的《浮士德》第二部结尾最后

八行诗,即《神秘的和歌》,更加体现了译者诗

歌翻译的独特追求,依照原诗的韵律,翻译成

五言体,但是晓畅易懂,把《浮士德》诗剧的隆

重与崇高完美地表现出来:

一切消逝的

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

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上升。

《浮士德》诗剧多姿多彩的诗歌体裁,促使

梁宗岱在翻译过程中,充分利用中国古代诗歌

和白话新诗的丰富表现形式多方面展现。梁

译《浮士德》是梁宗岱译者主体性最全面的体

现,也是梁宗岱诗歌翻译与创作的一座高峰,

因此梁译《浮士德》在诸多《浮士德》汉译本中

被誉为佳译之一,自不是虚言。

诗人梁宗岱最终没有完成整部《浮士德》

诗剧的翻译,但是回顾他几十年翻译《浮士德》

的历程,可见梁宗岱译者主体性主要表现在翻

译前的深入阅读与研究,高度尊重原著的艺术

风格与诗歌韵律,灵活运用中国古代诗歌与白

话新诗最大程度地再现原作丰富多彩的诗艺

与内含,践行译者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

所以梁译《浮士德》为外国经典诗歌的汉译提

供了诸多值得借鉴的范例。

梁宗岱梁宗岱

“自信”近来逐渐成为汉语中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人们注意到,在之前常用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之后又加上一个“文化自信”。其实,这四个词汇并非等级别概念,“文化”可以涵盖前面三个范畴,将它们合成“四个自信”,大约有这样两个生成语境:一是自改革开放以来,与我国迅速增强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实力相比,我们的文化影响力相形见绌,如何充实我们的文化软实力,让整个世界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强大存在和广泛影响,终于成了我们绕不过去的一个迫切问题;二是这里的“文化”或许是指狭义的文化,即文学艺术。若果真如此,在如今高调倡导的“文化自信”中,“文学自信”则无疑是一个核心命题。

中国文学从来不缺乏自信,始自《诗经》的悠久文学传统,四书五经所具有的文学内涵,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四大小说,乃至近现代新文学运动,屈原、李杜、汤显祖、曹雪芹、蒲松龄、鲁迅、莫言这样的文学家,绝不逊于任何民族的文豪,中国文学博大精深,始终是世界文学的重要构成之一。但平心而论,与英、俄、德、法等大语种文学相比,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如今仍是相对不足的,换句话说,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与其创作实绩是不相匹配的。这一现象的形成原因十分复杂,有历史的也有地理的,有文化的也有语言的,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如今,在中国文学高举文化自信的旗帜走向世界的时候,我们似乎应该意识到这样几个问题。

首先是中国文学和所谓“外国文学”在我们意识中的分野甚至隔离。自清末民初大规模翻译外国作品起,外国文学在中国的文学生活中一直占据重要地位,甚至半壁江山。外国文学在中国一个多世纪的强大影响,使得我们的读者对外国文学名家名著如数家珍,使得我们的作家往往“言必称希腊”。这原本应该赋予我们更多的文学自信,因为相比外国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我们显然更了解外国文学。但悖论的是,更了解世界文学的中国作家与世界其他国家的作家相比,心目中的“外”字反而更为突出,似乎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面对的文学一分为二,而且,以一国文学之传统面对其他所有国家的优秀文学之总和,这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强化我们的不对称之惑。其实,我们应以一种更为整体的目光看待我们的文学,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为汉语存在,已属于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的作品翻译成外语也就成了“外国文学”,即便没被翻译出去,它也应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事实和现象,世界文学原本就是一个没有篱笆的大花园。有了这样的世界文学大局观,我们在阅读和写作时就会更少中外之分,就会淡化过于强烈的学习心态和模仿行为,更不必努力地写给外国人看,为了被翻译而写作。

其次是“中国故事”与“世界故事”的关系问题。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灿烂的文明史,它是我们的文学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和精神源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为当代作家提供着千载难逢的描写对象。在当下讲好中国故事,当然是中国作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但中国故事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以及究竟该如何讲述,则是需要进一步思考的。人类历史上的政治家、军事统帅乃至商人,往往是相互牵制的,勾心斗角的,而有史以来的文学家却大都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人类的文学就整体而言就是人类复杂情感的审美呈现,这应是人类文学的最大公约数。在这个前提下,讲好中国故事,就是把中国人丰富的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用文学的方式介绍给世界,在当下,就是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及其丰富构成和复杂演进呈现给全世界的读者。就这一意义而言,所谓“中国故事”也就是

“世界故事”,就是全人类的故事。讲好中国故事,就是讲好人的故事,人类的故事,即将每一个中国人都当成一位世界公民来描写,把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当成自己的生活来面对。从这个角度出发来讲中国故事,才能使我们的文学获得更为普遍的精神和美学意义,为全世界的读者所阅读,所亲近,并为之感动。

最后是当下的写作和“后代里的读者”的问题。我们在当下提出“文化自信”和“文学自信”的问题,这表明我们的文化实力和综合国力一样已达到一个较高水平。但是,口号的提出与目标的最终实现之间往往存在一段很长距离,我们要将文学自信的获得与保持视为一次文学长征。布罗茨基从曼德施塔姆那里发现了“后代里的读者”这一说法,意思是说一位优秀的作家和诗人,其创作往往是超越时代的,他只能在后代中方能遇见真正的读者知音。无论就某位作家的具体创作而言,还是就某一民族的文学整体而言,文学高峰的登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要力戒浮躁,过于强调文学走出去,可能因为我们还置身于某个封闭的文学营垒;高调地鼓吹早出杰作,快出杰作,反而会影响作家的写作节奏和文学抱负。文学是一件润物细无声的工作,文学影响的产生、扩大和持续也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事业。文学的自信,往往也就是坚守未来的信念。

当我们真正意识到上述几个问题并迎刃而解地作出我们的处置,我们离真正的文学自信也就不远了;而我们真正的文学自信一旦形成,文化自信对于我们而言可能便不再是一个话题了。

我们的

我们的﹃﹃文学自信

文学自信﹄﹄

□□刘文飞

刘文飞

译介之旅

践行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践行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梁宗岱译歌德梁宗岱译歌德《《浮士德浮士德》》中的译者主体性问题中的译者主体性问题 □□陈陈 巍巍

西山晨语

梁宗岱译者主体性主要表现在翻译前的深入阅读与研

究,高度尊重原著的艺术风格与诗歌韵律,灵活运用中国古

代诗歌与白话新诗最大程度地再现原作丰富多彩的诗艺与

内含,践行译者独特的诗歌翻译美学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