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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哥来城里十多年,换过不少工作,最终他选 择运煤。年轻时,他忍受不了在家乡种田的无趣,不 乐意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于是趁着80 年代改革开放的热潮,他来到广州打工。不过,叶大 哥对运煤行业感情并不深厚,这是个辛苦的差事,之 所以选择它,是因为“自己没有文化知识”。做这一 行已有多年,叶大哥也见证着它在时代变迁中,一步 步走向衰落。 时光倒流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不难发 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煤炉。彼时正是弃灶用 炉的鼎盛时期,蜂窝煤因此迎来它的黄金岁月,运煤 工应运而生。但随着煤气和液化气的普及,蜂窝煤 的兴旺气焰未能被带进 21世纪。蜂窝煤被淘汰的 趋势,预示着和它命运绑在一起的运煤工日益尴尬 局面的到来。 如今在广州各地,黑乎乎的蜂窝煤难见踪影。 也许五六年前,灌装液化气价格一路上涨,那时尚有 蜂窝煤重出江湖的报道。蜂窝煤的重新启用,让运 煤工人看到一点希望,不过终是昙花一现,后劲乏 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偶尔几个转弯或倒退只 是零星的点缀。 羊城一些城中村或偏远地带,尚有少量的煤店 在艰难地运营着。越秀区广舞台二马路旁,隐匿其 间的一家煤店便是如此,来自茂名的运煤工叶大哥 就是这里的员工。这家煤店占地仅十几平方米,它 其实只是一个中转站,蜂窝煤从广州郊区运来此处, 然后由运煤工送往家家户户。负责运煤的几个师 傅,在接到顾客购煤的通知后,从屋里搬出并堆砌好 蜂窝煤,蹬着小三轮车出发送煤。 身形瘦削、皮肤黝黑的叶大哥告诉记者,虽然像 这样的煤点在附近的十三甫还有一家,但是现在蜂 窝煤已经濒临淘汰边缘,他们下岗是早晚的事。如 果说还有一些固定的客源,只是因为“有些人—尤 其是老人家,比较念旧,喜欢用煤烧饭”。等到他们 这一代老去,蜂窝煤怕是会悄然遁去,再无其踪影。 即使是在念旧的顾客中,逐渐弃蜂窝煤而去的 不在少数。说到这里,叶大哥感叹道,客源越来越 少,生意越发冷清。在2010年前后,广州一些地区 规定饮食、娱乐、服务行业禁止使用原煤、焦炭、型煤 等煤烟污染较高的燃料,必须全部更用电、气、油等 清洁能源。这对蜂窝煤产业及运煤工来说,是致命 的打击。 对叶大哥们来说,他们的工资高低与运煤的数 量直接相关。一般他们送100个煤球,能赚上几块 钱。运煤数量的减少,意味着他们的“霉运”到来。 叶大哥说,他所在煤店的规模在逐年缩水。记者在 现场看到,两堆蜂窝煤安静地堆放在昏暗的小屋里, 门店外积压着的很多垫煤板也像被弃至一旁,无人 问津,甚是荒凉衰败。 运 煤 工 因 蜂 窝 煤 而 生,也 将 因 其 而 消 失。 蜂 窝 煤需求量巨大的时日里,他们运送煤球的身影是许 多城市和村落的一道熟悉的风景线。可如今技术的 变迁,环保节能的呼声下,仿佛沾染了宿命的色彩, 这一群沉默的人终究会寻找另一种活路。 蜂窝煤与运煤工逐渐隐退历史舞台的必然趋 势,岂是个人所能左右,而叶大哥的想法倒是简单, “如果不能再运煤,我就回家耕田吧。” 因念旧存在的运煤工 守墓人、call台寻呼员、开小人儿书店……这些已经消失 的职业,即使在年老者的印象中,与它们有关的画面亦早已 模糊淡化。还有更多的工种,处于正在消亡的状态。然而, 消失的不该沦为空白,退潮的也应留有痕迹。为了记录濒危 职业的存在与演变,《暨南研究生》报记者走访广州各区,探 寻有代表性的行业群体,力图展现他们的生存面貌,还原他 们职业的弱势现状,为它们曾有的光辉,做些许剪影。 初次见到挽面师甄姨时,她正托着腮帮 坐在小凳上打瞌睡。轻轻唤醒她时,她还以 为有顾客要挽面,赶忙抬起头来,听说是采访 便有些许失落。北京路的繁华喧嚣并未替她 多招揽些客人:今晨她9点多就出门,一直到 12点多才等来一位客人。 闽南语片区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四目 相看,四脚相撞。一个咬牙根,一个面皮痛。” 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挽面” —一种传说起 源于隋朝的土式美容法。广西壮族的人们惯 于称这种传统美容方式为“绞面”,而潮汕大 地的子民却唤其为“挽面”。其实,华夏民族 很多地方都有此拿手绝活。这种从前出嫁女 子才有资格享受的礼遇,如今稀落地残存在 中国大地的某些街头巷尾。 在这个广州北京路商业圈的小巷口,五 位来自开平和台山、原本互不相识的中老年 挽面师聚集一“巷”,没落的绞面技艺看起来 立增几分生气。但历经几朝时代浮沉变迁, 这最原始的美容术也到了衰败之时,甄姨们 也只能借此勉强谋生罢了。 与甄姨攀谈时得知,周末下午的生意一 般比平时好很多,通常的情况一天不足10个 客人光顾。若是天气冷些,更是门庭冷落;如 果碰到下雨天,她们自然休业窝家。或许是 周末的阳光午后,她和其他挽面师的生意渐 渐红火起来。 闲聊的时候,挽面师们娴熟地摆弄着自 己的手艺活儿。绞面需要的工具不多:几张 小凳,蛋粉,棉线若干,一把眉钳和一盒脱痣 药水。挽面之时,她们与顾客相向而坐,用两 条宽布带将来者的两鬓和额头的发饰固定, 使挽面者整个面部完全露出,接着涂上一层 薄薄的蛋粉,以帮助汗毛被棉线抽带出。 年居60的甄姨掏出棉线,将它套在右手 食指,嘴上衔住细线另一端。在左手大拇指、 食指和中指灵活搓捻棉线下,形成三角形状 的棉线“听话”地在顾客脸部上下左右晃动, 汗毛也随之扯出。为了防止棉线勒伤手指, 挽面师们会在拉扯棉线的手指头上披戴自制 的毛线保护套。 虽是如此,但甄姨的嶙峋枯手已在长年 的劳作下生满老茧,而且“防不住的是工作中 随时飘入嘴中的蛋粉”。虽说挽一次面只挣 8元钱,但这个既讲手上技艺又“耍”嘴上工 夫的活儿“久做对身体不好”,或许这也是它 日益式微的另一个缘由。 来自开平的甄姨提到,她打小就从母亲 那儿传承了这门手艺。逢年过节,女子出嫁, 少不了这套传统习俗,所以从前家乡的妇女 多数熟稔挽面要领。只是近年来村里的青壮 年都陆续跑到城里寻觅工作,自己若是在老 家绞面,保准没有出路,所以选择来广州营 生。 依靠这门手艺过活了十余年,甄姨渐渐 有一些回头客。采访期间我们就见到两个来 绞面的大妈,一个劲儿地赞她的好手艺。除 去常来捧场的顾客,甄姨也碰到过很多图新 鲜的年轻人来体验一把,甚至小孩儿、外国人 也来捧场。近年来,台湾甚至出现以“手”代 “嘴”的蝶式挽面,一时焕发新生,体验者众。 但总体而言,后继乏人的挽面师群体,必定会 使得“开脸”的手艺活,只是落日斜阳,残存余 辉。 甄姨表示,她没有女儿,所以没有挽面继 承者。即便有女儿,应该也不会做这个行当, “年轻人坐在街边,很丢脸的,”甄姨解释道。 “挽面是中国古老的传统,但我们老了,也没 人学了”,一直在抱怨门庭冷落的甄姨气馁地 说:“消失就消失吧”。 挽面师的挽歌 番禺区的岭南印象园,作为岭南民俗文化的荟萃 之地,画糖、吹玻璃、做棉花糖、爆米花(转炉式爆锅 法)和捏面人等几近失传的民间手艺藏龙卧虎般地隐 匿于此。在挂满糖画的摊位前,记者有幸瞧见正埋首 作画的画糖师小韩师傅。 糖画始于汉朝,兴于唐朝,而盛于明清。作为地 道的街市艺术,它曾广泛流传于巴蜀等地,在现代化 浪潮的冲击下,旧时散见于民间街头的画糖师现已稀 缺难觅。如今的广州街头,同样罕见画糖师踪迹。北 京路和黄大仙开展庙会活动时,也许能碰巧见到他们 悉心作画的背影,可平常时日,多半难寻踪迹。记者 在白跑了三个地方后,才终于在岭南印象园得见苦寻 多日的画糖师。 学糖画已十几年的小韩师傅,其实年龄不足20 岁。还在老家河南商丘时,小小年纪他就和哥哥拜亲 叔叔韩保重为师,传承祖辈的家传手艺。师父韩保重 是国家一级糖画师,如今在深圳锦绣中华做糖书艺术 表演。虽有良师辅佐,但小韩师傅坦言,这门手艺入 门并非易事,刚学的时候他连铜勺都掌不稳当。一年 的勤学苦练,才慢慢摸清一点儿门路。 糖画师的了得之处在于,他们能将用火熬制的麦 芽糖倒至大理石板,手起“笔”落,一幅幅糖画便跃然 “板”上,栩栩如生。这诱人的美味亦糖亦画,可观可 食。虽是区区数十秒的活儿,但没有好手艺难成画。 首先熬糖环节,糖浆偏软偏硬都不行,追求火候和时 间得恰到好处。以糖为画的过程中,又讲究动作迅猛 有序。因糖浆冷却之后极易凝固,因此得把加热后的 糖浆迅速倒于石板,趁热一气呵成,既快且准,笔笔连 贯。如果中间某笔出了纰漏,或思维与笔速衔接不 畅,就会导致糖仍是糖,画难成画。 如今小韩师傅虽已独立上手作画,不过他谦称, 画龙、凤等复杂的动物和作立体画自己还不在行。一 般的飞禽走兽,他倒是能信手拈来。在记者提出想买 一只兔子的糖画后,小韩师傅将炼制后的麦芽糖置于 铜瓢中加热熔化,随即以铜勺为笔,以糖液作墨。不 一会儿,栩栩如生的玉兔便已成型。眼见着小韩师傅 的神奇工艺,簇拥过来的游客瞬间多了起来。 在这荟萃无数奇趣的民俗园地,糖画生意必定不 错。可也不难想象,一般街头,这门手艺就难成生 计。小韩师傅讲道,来这里光顾的,既有爱新奇玩意 儿的小孩子,也有恋旧的大人,“因为这里面有他们童 年的回忆”。相比十几年前,现在还传承这门手艺的 人已然变少。而糖画虽然不需要深厚的绘画技术,但 有点基本功是很重要的,“不过现在有一些只懂画一 两只动物的门外汉,也掺和进糖画人的队伍混饭吃。” 学糖画向来严谨认真的小韩师傅对此很是不屑。 糖画虽然光景不再,但作为一种高超的民间技 艺 ,已 在 2008 年 成 为 中 国 国 家 级 第 二 期 非 物 质 文 化 遗 产。一批糖画老艺人,如蔡树全、樊德然等得到不同 形式的认可,并多次赴世界各地表演绝技。这也或多 或少是对艺人们的一丝慰藉吧。而小韩他和师傅想 做的,就是把正宗的画糖手艺传承下去,“学了十来 年,不干这个干啥呢”,他如是说道。 画糖师的传承 如果问及是否听过“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个俚语, 大概多数人会做肯定的答复;但若溯其由来,恐怕摇 头摆手的不在少数。一个俗语的落寞,冥冥中透露出 一个职业的黯淡。 又有谁能想到,剃头匠这个身份,最初只有政府 官员才能履任。古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头顶”大事一般不随意“发落”。不过,清军入关后, 统治者强迫汉人依从满族剃发结辫的习俗,推行剃发 法令,任命剃头人员,配备剃头担子。而配备的剃头 挑子一头是火炉,上有暖着热水的铜盆;另一头是柜 子,用来存放剃发工具。这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 由来。 天河区横枝岗路,难得还有一位来自湖北的剃头 匠王师傅。今年54岁的他,从事这个行业已有30多 年之久。说到他与剃头的渊源,可追溯到大集体的年 代。当时他由单位派遣当剃头匠学徒,16岁便出师理 发。那时剃头匠是每个大队必配的岗位,村里总少不 了他们的身影。王师傅会挑着担子到村口吆喝,大伙 就知道剃头匠来了。需要理发的村民招呼他入门,备 足热水,开始剃头。王师傅四处为“店”,经手的脑袋 瓜子难以尽述。而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那时的村落里,王师傅们的剃头活计不可或缺。 而上百年来,剃头匠的行业地位曾一度在弱势与强势 中游走。满清统治阶层恐吓明代遗民“留头不留发, 留发不留头”,民国初年清朝遗老遗少又以这句话反 抗剪辫。剃头匠这个行当,正是在不同的历史变化中 被看轻或看重,后来又发展壮大,逐渐转换为日常的 修饰护理。但在发艺沙龙遍地花开的今天,剃头匠注 定走向没落。 后来,王师傅也到西安、青岛等地当了几年剃头 匠,赶上90年代发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时候,他就 想着还是紧随潮流吧,于是南下深圳华侨城开设一间 发廊,当起新时代的美发师。但开店这事儿很费时间 和精力,房租费和人工费的数额不菲。既挣不了多少 钱,又要耗尽心思。最后他一股脑儿撇下发廊,奔到 广州重拾老手艺。 这些年来,王师傅每天都到这儿的保安亭,取出 寄放的剃头工具,再摆出一椅一镜。绿荫丛绕的人行 道一角,瞬时变成几近天然的剃头场所。王师傅的一 天,就是这样开始的。他的生意其实不赖,一天常有 20多位顾客光顾。各个年龄段的客人都有,街坊邻里 的回头客尤其多。遇到5至7月的旺季,来理发的人 更是门庭若市。 不过剃头这个行当,王师傅说已不多见。他带过 几个徒弟,徒弟们也曾在老家为人理发,但现都已陆 续转行。自己周围再找不到想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 也很少见到剃头的同行。“剃头匠的社会地位低,不受 人尊重,而且没有市场”,王师傅叹息道。 从最早手动剃头工具,经开发廊时期插电的理发 器,再到如今装电池的电推剪,王师傅走了一个看似曲 折的回头路。从70年代剃一个头5分钱到现在的5块 钱,剃头匠王师傅的薪资历经多年也仅有这样的变动。 而停留在5块钱的15分钟手艺价,却已是保持多年。 “人年纪大了,也就只会这门手艺,会一直做下 去”,王师傅说,“只是这个行当,就像裁缝一样,会没 落掉的。” 留守的剃头匠 结语:一个职业的变迁,暗示着一个时代的 变迁。有一些职业群体,曾经是社会的弄潮儿, 可依旧免不了历史的嘲弄。不变的,只是时间的 悠悠潮水。在不可抵御的时代变幻中,我们惟一 能做的只有:珍惜与了解。这样在每一个工种走 向灭亡之际,我们才能说,我们记住了那一瓢弱 水带来的清凉之意。 那些 正在消失 正在消失 的职业 —广州濒危职业零接触 记者:马化展、袁泉摄影:马化展 “挽面是中国古老的传统, 但我们老了,也没人学了”,一直 在抱怨门庭冷落的甄姨气馁地 说:“消失就消失吧”。 小韩他和师傅想做的,就是把正 宗的画糖手艺传承下去,“学了十来 年,不干这个干啥呢”,他如是说道。 “人年纪大了,也就只会这门手艺,会 一直做下去”,王师傅说,“只是这个行当, 就像裁缝一样,会没落掉的。” 蜂窝煤与运煤工逐渐隐退历史 舞台的必然趋势,岂是个人所能左 右,而叶大哥的想法倒是简单,“如 果不能再运煤,我就回家耕田吧。” 第4版 2012 年 12 月 19 日 社会 本版采写:马化展 袁泉 摄影:马化展 责编:袁泉 左上图:挽面师甄姨 中间图:运煤工叶大哥 右上图:画糖师小韩

正在消失 的职业 - gsd.jnu.edu.cn · 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挽面”——一种传说起 源于隋朝的土式美容法。广西壮族的人们惯 ... 叔叔韩保重为师,传承祖辈的家传手艺。师父韩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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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正在消失 的职业 - gsd.jnu.edu.cn · 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挽面”——一种传说起 源于隋朝的土式美容法。广西壮族的人们惯 ... 叔叔韩保重为师,传承祖辈的家传手艺。师父韩保重

叶大哥来城里十多年,换过不少工作,最终他选择运煤。年轻时,他忍受不了在家乡种田的无趣,不乐意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于是趁着 80年代改革开放的热潮,他来到广州打工。不过,叶大哥对运煤行业感情并不深厚,这是个辛苦的差事,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自己没有文化知识”。做这一行已有多年,叶大哥也见证着它在时代变迁中,一步步走向衰落。

时光倒流至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不难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煤炉。彼时正是弃灶用炉的鼎盛时期,蜂窝煤因此迎来它的黄金岁月,运煤工应运而生。但随着煤气和液化气的普及,蜂窝煤的兴旺气焰未能被带进 21 世纪。蜂窝煤被淘汰的趋势,预示着和它命运绑在一起的运煤工日益尴尬局面的到来。

如今在广州各地,黑乎乎的蜂窝煤难见踪影。也许五六年前,灌装液化气价格一路上涨,那时尚有蜂窝煤重出江湖的报道。蜂窝煤的重新启用,让运煤工人看到一点希望,不过终是昙花一现,后劲乏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偶尔几个转弯或倒退只是零星的点缀。

羊城一些城中村或偏远地带,尚有少量的煤店在艰难地运营着。越秀区广舞台二马路旁,隐匿其间的一家煤店便是如此,来自茂名的运煤工叶大哥就是这里的员工。这家煤店占地仅十几平方米,它其实只是一个中转站,蜂窝煤从广州郊区运来此处,然后由运煤工送往家家户户。负责运煤的几个师傅,在接到顾客购煤的通知后,从屋里搬出并堆砌好蜂窝煤,蹬着小三轮车出发送煤。

身形瘦削、皮肤黝黑的叶大哥告诉记者,虽然像这样的煤点在附近的十三甫还有一家,但是现在蜂窝煤已经濒临淘汰边缘,他们下岗是早晚的事。如果说还有一些固定的客源,只是因为“有些人——尤其是老人家,比较念旧,喜欢用煤烧饭”。等到他们这一代老去,蜂窝煤怕是会悄然遁去,再无其踪影。

即使是在念旧的顾客中,逐渐弃蜂窝煤而去的不在少数。说到这里,叶大哥感叹道,客源越来越少,生意越发冷清。在 2010 年前后,广州一些地区规定饮食、娱乐、服务行业禁止使用原煤、焦炭、型煤等煤烟污染较高的燃料,必须全部更用电、气、油等清洁能源。这对蜂窝煤产业及运煤工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对叶大哥们来说,他们的工资高低与运煤的数量直接相关。一般他们送 100 个煤球,能赚上几块钱。运煤数量的减少,意味着他们的“霉运”到来。叶大哥说,他所在煤店的规模在逐年缩水。记者在现场看到,两堆蜂窝煤安静地堆放在昏暗的小屋里,门店外积压着的很多垫煤板也像被弃至一旁,无人问津,甚是荒凉衰败。

运煤工因蜂窝煤而生,也将因其而消失。蜂窝煤需求量巨大的时日里,他们运送煤球的身影是许多城市和村落的一道熟悉的风景线。可如今技术的变迁,环保节能的呼声下,仿佛沾染了宿命的色彩,这一群沉默的人终究会寻找另一种活路。

蜂窝煤与运煤工逐渐隐退历史舞台的必然趋势,岂是个人所能左右,而叶大哥的想法倒是简单,

“如果不能再运煤,我就回家耕田吧。”

因念旧存在的运煤工守墓人、call台寻呼员、开小人儿书店……这些已经消失的职业,即使在年老者的印象中,与它们有关的画面亦早已模糊淡化。还有更多的工种,处于正在消亡的状态。然而,消失的不该沦为空白,退潮的也应留有痕迹。为了记录濒危职业的存在与演变,《暨南研究生》报记者走访广州各区,探寻有代表性的行业群体,力图展现他们的生存面貌,还原他们职业的弱势现状,为它们曾有的光辉,做些许剪影。

初次见到挽面师甄姨时,她正托着腮帮坐在小凳上打瞌睡。轻轻唤醒她时,她还以为有顾客要挽面,赶忙抬起头来,听说是采访便有些许失落。北京路的繁华喧嚣并未替她多招揽些客人:今晨她 9 点多就出门,一直到12点多才等来一位客人。

闽南语片区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四目相看,四脚相撞。一个咬牙根,一个面皮痛。”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挽面”——一种传说起源于隋朝的土式美容法。广西壮族的人们惯于称这种传统美容方式为“绞面”,而潮汕大地的子民却唤其为“挽面”。其实,华夏民族很多地方都有此拿手绝活。这种从前出嫁女子才有资格享受的礼遇,如今稀落地残存在中国大地的某些街头巷尾。

在这个广州北京路商业圈的小巷口,五位来自开平和台山、原本互不相识的中老年挽面师聚集一“巷”,没落的绞面技艺看起来立增几分生气。但历经几朝时代浮沉变迁,这最原始的美容术也到了衰败之时,甄姨们也只能借此勉强谋生罢了。

与甄姨攀谈时得知,周末下午的生意一般比平时好很多,通常的情况一天不足 10 个客人光顾。若是天气冷些,更是门庭冷落;如果碰到下雨天,她们自然休业窝家。或许是周末的阳光午后,她和其他挽面师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闲聊的时候,挽面师们娴熟地摆弄着自己的手艺活儿。绞面需要的工具不多:几张小凳,蛋粉,棉线若干,一把眉钳和一盒脱痣药水。挽面之时,她们与顾客相向而坐,用两条宽布带将来者的两鬓和额头的发饰固定,使挽面者整个面部完全露出,接着涂上一层薄薄的蛋粉,以帮助汗毛被棉线抽带出。

年居 60 的甄姨掏出棉线,将它套在右手食指,嘴上衔住细线另一端。在左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灵活搓捻棉线下,形成三角形状的棉线“听话”地在顾客脸部上下左右晃动,汗毛也随之扯出。为了防止棉线勒伤手指,挽面师们会在拉扯棉线的手指头上披戴自制的毛线保护套。

虽是如此,但甄姨的嶙峋枯手已在长年的劳作下生满老茧,而且“防不住的是工作中随时飘入嘴中的蛋粉”。虽说挽一次面只挣8 元钱,但这个既讲手上技艺又“耍”嘴上工夫的活儿“久做对身体不好”,或许这也是它日益式微的另一个缘由。

来自开平的甄姨提到,她打小就从母亲那儿传承了这门手艺。逢年过节,女子出嫁,少不了这套传统习俗,所以从前家乡的妇女多数熟稔挽面要领。只是近年来村里的青壮年都陆续跑到城里寻觅工作,自己若是在老家绞面,保准没有出路,所以选择来广州营生。

依靠这门手艺过活了十余年,甄姨渐渐有一些回头客。采访期间我们就见到两个来绞面的大妈,一个劲儿地赞她的好手艺。除去常来捧场的顾客,甄姨也碰到过很多图新鲜的年轻人来体验一把,甚至小孩儿、外国人也来捧场。近年来,台湾甚至出现以“手”代

“嘴”的蝶式挽面,一时焕发新生,体验者众。但总体而言,后继乏人的挽面师群体,必定会使得“开脸”的手艺活,只是落日斜阳,残存余辉。

甄姨表示,她没有女儿,所以没有挽面继承者。即便有女儿,应该也不会做这个行当,

“年轻人坐在街边,很丢脸的,”甄姨解释道。“挽面是中国古老的传统,但我们老了,也没人学了”,一直在抱怨门庭冷落的甄姨气馁地说:“消失就消失吧”。

挽面师的挽歌

番禺区的岭南印象园,作为岭南民俗文化的荟萃之地,画糖、吹玻璃、做棉花糖、爆米花(转炉式爆锅法)和捏面人等几近失传的民间手艺藏龙卧虎般地隐匿于此。在挂满糖画的摊位前,记者有幸瞧见正埋首作画的画糖师小韩师傅。

糖画始于汉朝,兴于唐朝,而盛于明清。作为地道的街市艺术,它曾广泛流传于巴蜀等地,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旧时散见于民间街头的画糖师现已稀缺难觅。如今的广州街头,同样罕见画糖师踪迹。北京路和黄大仙开展庙会活动时,也许能碰巧见到他们悉心作画的背影,可平常时日,多半难寻踪迹。记者在白跑了三个地方后,才终于在岭南印象园得见苦寻多日的画糖师。

学糖画已十几年的小韩师傅,其实年龄不足 20岁。还在老家河南商丘时,小小年纪他就和哥哥拜亲叔叔韩保重为师,传承祖辈的家传手艺。师父韩保重是国家一级糖画师,如今在深圳锦绣中华做糖书艺术表演。虽有良师辅佐,但小韩师傅坦言,这门手艺入门并非易事,刚学的时候他连铜勺都掌不稳当。一年的勤学苦练,才慢慢摸清一点儿门路。

糖画师的了得之处在于,他们能将用火熬制的麦芽糖倒至大理石板,手起“笔”落,一幅幅糖画便跃然

“板”上,栩栩如生。这诱人的美味亦糖亦画,可观可食。虽是区区数十秒的活儿,但没有好手艺难成画。首先熬糖环节,糖浆偏软偏硬都不行,追求火候和时间得恰到好处。以糖为画的过程中,又讲究动作迅猛有序。因糖浆冷却之后极易凝固,因此得把加热后的糖浆迅速倒于石板,趁热一气呵成,既快且准,笔笔连贯。如果中间某笔出了纰漏,或思维与笔速衔接不畅,就会导致糖仍是糖,画难成画。

如今小韩师傅虽已独立上手作画,不过他谦称,画龙、凤等复杂的动物和作立体画自己还不在行。一般的飞禽走兽,他倒是能信手拈来。在记者提出想买一只兔子的糖画后,小韩师傅将炼制后的麦芽糖置于铜瓢中加热熔化,随即以铜勺为笔,以糖液作墨。不一会儿,栩栩如生的玉兔便已成型。眼见着小韩师傅的神奇工艺,簇拥过来的游客瞬间多了起来。

在这荟萃无数奇趣的民俗园地,糖画生意必定不错。可也不难想象,一般街头,这门手艺就难成生计。小韩师傅讲道,来这里光顾的,既有爱新奇玩意儿的小孩子,也有恋旧的大人,“因为这里面有他们童年的回忆”。相比十几年前,现在还传承这门手艺的人已然变少。而糖画虽然不需要深厚的绘画技术,但有点基本功是很重要的,“不过现在有一些只懂画一两只动物的门外汉,也掺和进糖画人的队伍混饭吃。”学糖画向来严谨认真的小韩师傅对此很是不屑。

糖画虽然光景不再,但作为一种高超的民间技艺,已在 2008 年成为中国国家级第二期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批糖画老艺人,如蔡树全、樊德然等得到不同形式的认可,并多次赴世界各地表演绝技。这也或多或少是对艺人们的一丝慰藉吧。而小韩他和师傅想做的,就是把正宗的画糖手艺传承下去,“学了十来年,不干这个干啥呢”,他如是说道。

画糖师的传承

如果问及是否听过“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个俚语,大概多数人会做肯定的答复;但若溯其由来,恐怕摇头摆手的不在少数。一个俗语的落寞,冥冥中透露出一个职业的黯淡。

又有谁能想到,剃头匠这个身份,最初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履任。古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头顶”大事一般不随意“发落”。不过,清军入关后,统治者强迫汉人依从满族剃发结辫的习俗,推行剃发法令,任命剃头人员,配备剃头担子。而配备的剃头挑子一头是火炉,上有暖着热水的铜盆;另一头是柜子,用来存放剃发工具。这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由来。

天河区横枝岗路,难得还有一位来自湖北的剃头匠王师傅。今年 54 岁的他,从事这个行业已有 30 多年之久。说到他与剃头的渊源,可追溯到大集体的年代。当时他由单位派遣当剃头匠学徒,16 岁便出师理发。那时剃头匠是每个大队必配的岗位,村里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王师傅会挑着担子到村口吆喝,大伙就知道剃头匠来了。需要理发的村民招呼他入门,备足热水,开始剃头。王师傅四处为“店”,经手的脑袋瓜子难以尽述。而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那时的村落里,王师傅们的剃头活计不可或缺。而上百年来,剃头匠的行业地位曾一度在弱势与强势中游走。满清统治阶层恐吓明代遗民“留头不留发,

留发不留头”,民国初年清朝遗老遗少又以这句话反抗剪辫。剃头匠这个行当,正是在不同的历史变化中被看轻或看重,后来又发展壮大,逐渐转换为日常的修饰护理。但在发艺沙龙遍地花开的今天,剃头匠注定走向没落。

后来,王师傅也到西安、青岛等地当了几年剃头匠,赶上 90 年代发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时候,他就想着还是紧随潮流吧,于是南下深圳华侨城开设一间发廊,当起新时代的美发师。但开店这事儿很费时间和精力,房租费和人工费的数额不菲。既挣不了多少钱,又要耗尽心思。最后他一股脑儿撇下发廊,奔到广州重拾老手艺。

这些年来,王师傅每天都到这儿的保安亭,取出寄放的剃头工具,再摆出一椅一镜。绿荫丛绕的人行道一角,瞬时变成几近天然的剃头场所。王师傅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他的生意其实不赖,一天常有20 多位顾客光顾。各个年龄段的客人都有,街坊邻里的回头客尤其多。遇到 5 至 7 月的旺季,来理发的人更是门庭若市。

不过剃头这个行当,王师傅说已不多见。他带过几个徒弟,徒弟们也曾在老家为人理发,但现都已陆续转行。自己周围再找不到想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也很少见到剃头的同行。“剃头匠的社会地位低,不受人尊重,而且没有市场”,王师傅叹息道。

从最早手动剃头工具,经开发廊时期插电的理发器,再到如今装电池的电推剪,王师傅走了一个看似曲折的回头路。从 70 年代剃一个头 5 分钱到现在的 5 块钱,剃头匠王师傅的薪资历经多年也仅有这样的变动。而停留在5块钱的 15分钟手艺价,却已是保持多年。

“人年纪大了,也就只会这门手艺,会一直做下去”,王师傅说,“只是这个行当,就像裁缝一样,会没落掉的。”

留守的剃头匠

结语:一个职业的变迁,暗示着一个时代的变迁。有一些职业群体,曾经是社会的弄潮儿,可依旧免不了历史的嘲弄。不变的,只是时间的悠悠潮水。在不可抵御的时代变幻中,我们惟一能做的只有:珍惜与了解。这样在每一个工种走向灭亡之际,我们才能说,我们记住了那一瓢弱水带来的清凉之意。

那些正在消失正在消失的职业——广州濒危职业零接触

记者:马化展、袁泉 摄影:马化展

“挽面是中国古老的传统,但我们老了,也没人学了”,一直在抱怨门庭冷落的甄姨气馁地说:“消失就消失吧”。

小韩他和师傅想做的,就是把正宗 的 画 糖 手 艺 传 承 下 去 ,“ 学 了 十 来年,不干这个干啥呢”,他如是说道。

编者按

“人年纪大了,也就只会这门手艺,会一直做下去”,王师傅说,“只是这个行当,就像裁缝一样,会没落掉的。”

蜂窝煤与运煤工逐渐隐退历史舞台的必然趋势,岂是个人所能左右,而叶大哥的想法倒是简单,“如果不能再运煤,我就回家耕田吧。”

第4版 2012年 12月 19日社会

本版采写:马化展 袁泉 摄影:马化展 责编:袁泉

左上图:挽面师甄姨中间图:运煤工叶大哥右上图:画糖师小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