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飲酒文化

徐氏講稿

《紅樓夢》中，飲酒描寫比其他作品更為引人注目。它寄寓著作者的情感與理想，表現了當時社會生活風貌，從而深化了作品的題旨含蘊，凸顯了人物形象，展示了人際關係，構出了意境氛圍，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充分顯示出作者的藝術功力。可以說，酒，已成為其藝術魅力的催化劑。

我國的酒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相傳黃帝時即已有酒，大禹時儀狄製造出了甘甜濃烈的「旨酒」。此後，酒在古人生活中的地位與作用日漸重要，成為各階層人們交際應酬、宴請祭祀等社會活動必不可少的消費品。

《紅樓夢》中，自然少不了飲酒活動的描寫。

特別是由於作者曹雪芹的嗜酒習性與對傳統酒文化的深刻了解，

因而書中飲酒的描寫自然比一般作品更為引人注目。

縱覽全書，對於各類人物飲酒情節與場面的描寫比比皆是。其中經過作者精心安排的飲酒情景場面的

集中描述，就不下二、三十次。

這其中，既有個人獨酌的描寫：如焦大一個人「一味的好酒」以至醉酒罵街；21回賈寶玉獨自喝酒，眼餳耳熱之餘，「意趣洋洋，趁著酒興」，提筆寫了《篋篋》續篇。

也有兩人對飲的描寫：如第2回賈雨村與冷子興的對飲；47回薛蟠為調戲柳湘蓮，二人對飲；以及16回鳳姐擺酒為遠路歸來的賈璉洗塵等。

而更多的是集體群飲的描寫：如王熙鳳、賈寶玉、薛寶釵等

各次生日酒宴的場景描寫，以及薛蟠、馮紫英與妓女雲兒

宴請寶玉的酒宴描寫等等。飲酒描寫中涉及酒的種類就有合歡花酒、西洋葡萄酒、紹興酒、黃酒、惠泉酒、屠蘇酒等等。

寫及飲酒活動中的酒令則有賦詩、粘對、擊鼓傳梅、射覆、猜拳等等……這林林總總、別開生面的飲酒描寫，既頻繁詳盡，又特點各異，可謂異彩紛呈，美不勝收，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很高的藝術欣賞價值，又飽含著深廣的思想文化內涵。

正是通過眾多的飲酒活動描寫，寄寓著作者的情感與理想，展示了傳統的民族文化，表現了當時社會生活風貌，從而深化了作品的題旨含蘊，凸顯了人物形象，展示了人際關係，構出了意境氛圍，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充分顯示出作者的藝術功力。可以說，在《紅樓夢》中，酒，已成為其藝術魅力的催化劑。

特別是由於作者曹雪芹的嗜酒習性與對傳統酒文化的深刻了解，

因而書中飲酒的描寫自然比一般作品更為引人注目。

縱覽全書，對於各類人物飲酒情節與場面的描寫比比皆是。其中經過作者精心安排的飲酒情景場面的

集中描述，就不下二、三十次。

一

揭示作品題旨，體現思想內蘊

《紅樓夢》通過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盛衰過程，客觀地展示了封建社會「運終數盡」的末世光景及其處於「忽喇喇似大廈傾」的頹勢，「樹倒猢猻散」無可挽回的輓歌。在書中，還十分真實地反映了統治者殘酷的剝削，無情的統治，腐敗的吏治與法治，偽裝的道學面孔和荒淫無恥的心靈等本質特點。

為了表現上述題旨與內蘊，作者常常通過一些「閒談漫飲」的飲酒描寫，在漫不經心的「閒筆」中，充分揭示了作品真正題旨內蘊之所在。

如第2回，寫落魄窮儒賈雨村與古董商冷子興巧遇，

「二人閒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

正是在喝酒中通過冷子興之口，介紹出如今榮寧二府

「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

並一針見血地針砭道：

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

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劃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

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正是通過二人對飲閒談，

「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

卻鞭辟入裡、入木三分地把寧榮二府的腐朽沒落的本質特徵與一代不如一代、後繼無人的註定悲劇，和盤端出，揭露無遺，從而揭示了全書的主旨寓意。

與此相類似的是第5回《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一節，也正是通過寶玉游幻之中，飲著「清香甘冽」的「萬艷同杯(悲) 」仙醪，聽著警幻親點的《紅樓夢十二支》曲時，那寶玉「自覺朦朧恍惚，求醉告臥」，

警幻則「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

正是這飲酒欣賞的《紅樓夢十二支》曲，對全書主要人物———金陵十二釵的命運逐一作了綱領性的暗示評點，也為揭示書中的題旨內蘊起了綱舉目張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作為深化作品題旨含蘊的有力手段，《紅樓夢》作者在飲酒描寫中，還常常採用「醉人文法」(甲戊本脂批)，借一些具有特殊身份的「醉人」之口，尖銳地揭露批判了貴族的腐朽奢侈與荒淫無恥。

第7回中焦大醉罵就是這種手法運用的一個範例。溫情脈脈的寧國府，這一天，驟然刮起了一陣急風暴雨：老僕人焦大居功自傲，「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

「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

後來又

「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待到眾人上來要把他「拖往馬圈裡去」時，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

「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摸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在這種情況下，焦大的酒興膨脹了，說出了「清醒」時說不出的真話，他成了賈府最隱秘的帷幕的揭幕人，把賈府的全部內幕，包括那些最見不得人的醜事，揭個老底朝天！

此時的焦大，可謂酒醉深沉，醉容可掬。焦大雖醉，罵出來的卻句句是醒語，句句刺中賈府的要害。正是通過他醉酒的描寫和酒後罵語，他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深刻地展現了賈府一代不如一代的

不可逆轉的衰敗趨勢，具有真實的透視力與尖銳的批判性，有力地揭示了全書的題旨與內蘊。

無獨有偶，在75回中，還有一個不顯眼的小配角———號稱傻大舅的邢德全，也發過一通酒後的醉罵。這個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的傻大舅，因為賭輸了錢，「沒心腸，喝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在嬉鬧耍賴一陣之後，他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嘆道：

「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如今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

賈珍道：「不曾聽見。」

邢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厲害，厲害！」

並趁機大發一通自己要錢不得手，受賈府欺侮的不滿與怨氣。

透過這個紈袴子弟的飲酒過度、醉中怨罵，既窺見了其姐邢夫人「連骨肉都不認了」、貪婪吝嗇、極端勢利的本質特徵，也形象地折射出邢家與賈府每況愈下、經濟拮据的崩潰趨勢，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封建制度日趨衰敗的題旨。

《紅樓夢》中還通過飲酒而生發出的突發事件的描述，深刻揭露了吏治與法治的腐敗。

就如第86回，寫浪蕩公子薛蟠在飯舖裡吃飯喝酒。因為「當槽兒」張三盡拿眼

瞟他心愛的戲子蔣玉菡，心裡吃醋。第二天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就無事生非，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

「當槽兒的來遲了，他就罵起來了，並拿起酒碗照他打去」，

結果砸破了腦袋，打死了張三。對於這樁因酒而引出故意殺人的人命官司，由於薛姨媽通過鳳姐與賈璉花上幾千銀子，買通了知縣。

因而知縣掛牌坐堂審案時，便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貪贓枉法，把這個醉酒故殺案，審成了因換酒碗失手誤傷案───一場因酒引起的人命官司，就這樣在金錢私賄的掩蓋下，輕描淡寫，大事化小，簡直是草菅人命了。通過對薛蟠醉酒行凶的刻畫

與知縣貪贓枉法的描述，入木三分地鞭撻了吏治與法治的腐敗，也進而深化了作品題旨與含蘊。

二

凸顯性格特徵，塑造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許多飲酒場景的描寫，既是刻畫人物形象的一個重要內容，又是凸顯人物性格特徵的重要審美傳達手段。可以說，每次飲酒場面的描寫，都與人物形象的刻畫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成為構成藝術形象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對於一些寄寓著理想與感情的人物，作者往往通過飲酒致醉的描寫，達到凝情描形、形神兼美的藝術妙效的。

就如62回寫寶玉生日時，眾人都在行酒令。湘雲也和寶玉「三」「五」亂叫，猜起拳來。後來她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只見她，醉眠花叢，芍藥花飛灑在酒醉的臉上和華美的衣襟上，連掉在地上的扇子，有一半也埋在落花裡。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意境啊！在酣夢中，她還念念不忘說著酒令：「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

少女、鮮花、蜂蝶，這美的意境，美的形象，美的夢囈，造成一種令人神往的真善美的境界，給人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這種醉酒的表現，活襯出了史湘雲那「英豪闊大寬宏量」、天真活潑、豪爽達觀、不拘禮節的個性特徵。作者就在這美的畫圖中，為我們刻劃出一個美的性格、美的心靈的「睡美人」藝術形象，令人如臨其境，如睹其情，如見其豐姿憨態、睡狀醉貌。

與其相反，《紅樓夢》中還經常通過飲酒描寫來凸顯一些人物的醉酒醜態，從而收到「醜陋美」的審美效應。就如41回，寫劉姥姥在賈府的姑娘奶奶們戲弄之下，戴花吃飯喝酒說笑話，最後「鼾齁如雷」，大放「酒屁臭氣」並「扎手舞腳的仰臥」在賈寶玉床上。這個村婦的醉態形象，有一定的「醜陋美」的審美價值，與史湘雲「睡美人」式的醉態形象，一醜一美，相映成趣，恰成鮮明對比。

又如47回對反面丑角薛蟠喝酒致醉的形象，作者是這樣刻畫的：

沒頓飯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在這裡，作者不只是勾勒了這個惡少有酒膽、無飯力的呆相，而且也表現了他酗酒後利令智昏、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醜態。

寥寥數筆惡少醉酒的白描，形神兼備地刻畫出了薛蟠猥瑣可憎的性格特點。《紅樓夢》中飲酒描寫還常用於凸顯一些特殊人物的特定個性。

65回對尤三姐借酒放縱的描寫就是典型範例。賈璉偷娶尤二姐後，一天乘著酒興來到西院，見賈珍與尤二姐在飲酒，賈璉也拉尤三姐與賈珍「吃個雙鐘兒」，企圖借酒撮合，沒想到尤三姐立即佯裝酒醉，痛罵他一頓，又揪過賈璉來灌酒，嚇得賈璉酒都醒了。她那一副放浪迷人的「醉態」，哄得賈珍、賈璉

「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

最後尤三姐「酒足興盡了，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這段繪形繪神如見其人的飲酒似醉非醉的嬉笑嘲罵的情態描寫，

充分表現了尤三姐這個美貌剛烈的女性，痛苦流血的心靈在酒的催化下，引發了感情的爆炸，採取了特殊的手段報復了珍、璉之輩，報復了社會，也報復了自己，展開了與命運之神的抗爭，追尋著自我價值的復歸。一個剛烈堅強、複雜而鮮明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紅樓夢》中有著眾多飲酒活動時酒令的描寫，並非「閒筆」。它不僅渲染了賈府各種不同酒宴的

喜慶熱鬧氣氛，還突出表現了行令時各類人物的

學識才智與個性特徵。寓意深蘊的令句，為人物結局埋下了伏線，啟發讀者的想象，成為人物形象塑造的一種特殊的藝術手段。

如第63回，寫寶玉生日活動時的怡紅夜宴，眾裙釵齊集怡紅院行「占花名兒」的酒令，那令籤上每支畫著一支花

和寫著一句唐宋人的詩，這些籤上的花與詩就與每個掣得者的個性特徵

與命運安排緊密相連的。

如第一個掣籤的是寶釵，她抽的是「艷冠群芳」的牡丹，含蓄地顯示了其在大觀園中的不同一般的位置；而林黛玉抽的是一支芙蓉花(即荷花)，則是清淡、潔淨、高雅、孤勁的的象徵，也含蓄地映現出其思想性格；再如探春掣的杏花與詩句：「日邊紅杏倚雲栽」，史湘雲掣的海棠與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等，也都隱寓了她們將來的不幸遭際。

總之，各人所掣的花與所配的詩句，都寓伏著人物的結局，暗喻著她們的性格、氣質。此外，像28回中薛蟠、馮紫英與妓女雲兒宴請寶玉的酒宴是那樣的無拘無束，開心而粗俗。同是《女兒悲》一酒令，馮紫英的反映了市井小民的情趣，雲兒卻道出了妓女們的喜怒哀樂，薛蟠的恰好暴露了其粗俗齷齪至極的品行；

而寶玉的《拋紅豆》名曲卻抒寫出深摯的相思。因而可以說，《紅樓夢》中飲酒酒令的描寫，也是人物性格刻畫的特殊手段，可謂「酒中顯性格，令裡見人品」。

三

展示人際關係，表現各異態度

《紅樓夢》中還經常通過飲酒的描寫，折射出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並傳遞出一些人物某種惟妙惟肖的感情，從而展示了人際關係，表現出親疏各異的處世為人態度。

如第8回，寫寶玉難得到薛姨媽家去請安做客，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請這位稀客喝。

寶玉看到了酒，就迫不及待地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

薛姨媽忙勸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

寶釵也在一旁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

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

在這裡，寶釵的博學多識、關心備至的一番柔情勸語，被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所接受，自然是很高興的。

可作為「情敵」的林黛玉在一旁聽了，當然要吃醋的。只見她，

「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環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於是，報復的機會來了，她便藉題發揮，指桑罵槐：

「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了呢！」

雪雁自然不知其話出有因，急忙辯解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

那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一面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邊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對於黛玉的旁敲側擊地奚落諷刺，寶玉、寶釵和薛姨媽都作了不同的反應：寶玉聽這話，

「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呢，她

「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

只有薛姨媽，倚老賣老地做「和事佬」，笑嘻嘻地對黛玉說：

「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

並對黛玉的指桑罵槐進行了委婉的責備：「你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她理所當然地站在女兒一邊，並輕輕地批評了黛玉……一杯冷酒，居然像面鏡子，映現了三個女人的心，也把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與微妙微肖的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其中，一個是溫情脈脈(寶釵)，一個是醋意濃濃(黛玉)，說穿了，兩個少女都以不同的言語、不同的方式各有隱衷地表現了對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難以言明的關懷之情，至愛之心。而作為長者的薛姨媽，在這場唇槍舌戰之間，卻扮演著一個通情識禮的「仲裁者」角色。一杯冷酒見人心，多麼生動自然地展示了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惟妙惟肖的各異心態。

這場舌戰，實質上並不在於寶玉是喝冷酒與熱酒問題之爭上。黛玉也絕非慫恿寶玉喝冷酒的，而是對寶玉移情於寶釵的不滿而致。你看，到了玉「落了第了」。詩壇壇主李紈罰他去櫳翠庵折一枝紅梅來插瓶。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去。湘雲、黛玉一起說道：

「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於是湘雲早熱起壺酒來了。黛玉遞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

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第8回中，寶釵讓寶玉喝「熱酒」情景，竟在這裡由黛玉與湘雲重演了，黛玉也總算掙回了面子了。從這一杯熱酒裡，表現出黛玉和湘雲對寶玉的何等熾熱的

關愛之情與親暱無間的特殊關係。不僅在公共場合，酒可成為映現人際關係的錚亮明鏡，就是在小家庭私生活中，飲酒也可映現出夫妻之間特殊親密的關係。

就如第16回，寫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回家，「見過眾人，回至房中」。鳳姐「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鳳姐於是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正喝著，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了。賈璉、鳳姐忙起讓吃酒，說是：『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

———鳳姐、賈璉這對小夫妻，久別勝新婚的喜悅之情與親暱關係，在這擺酒對飲中畢現無遺。也表現了賈璉、鳳姐人性未泯，對其乳母仍懷尊重之意。這種親密關係與親切之情，在這個平日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

小家庭中是頗為少見的，卻是真實可信的。唯其這樣，才完成了鳳姐這個人物的豐滿形象的塑造。

四

直抒真情實感，釀出環境氛圍

俗話說：「杯中顯真情，酒後吐真言」。的確，在《紅樓夢》中，往往通過人物飲酒致醉的所言所行，來表現人物真情實感的。如第1回，寫窮儒賈雨村當官仕之前在甄士隱家便宴：

「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正由於賈雨村酒後直抒抱負，引得甄士隱刮目相看，當下出資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讓賈雨村入都參加「春圍」。賈雨村的「酒後狂言」，借酒抒懷，充分抒發了自己的真情實感

與飛騰雲霄之上的抱負，也顯現了這個苦心鑽營的窮儒不甘久居人下，一心只想飛黃騰達的野心。

《紅樓夢》作者還善於借飲酒描寫，釀構出一個寬鬆的環境氛圍，讓其主人公在這樣氛圍中直抒胸臆，展現個性，表現出對美好自由生活的嚮往與憧憬。

如有一次寶玉生日時，是在賈母、賈政、王夫人不在的情況下過的。這是一次年青人的聚會，也是一次難得的自由與解放。大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

又是行令猜拳，又是吟詩鬥草，「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不論男女，不拘一格，妙趣無窮，一切都是新的感受，新的體驗。

而到了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節，更是寫了群芳掣籤飲酒，十分放鬆瀟灑，充分表現了群芳的真情實感。掣完籤，散了伙。襲人等人

「關了門，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盅斟了幾盅，用盤子攢了各種果菜與地下的老媽媽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媽媽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了，方收拾盥漱睡覺。」

並鬧出了芳官與寶玉同榻而睡的喜劇。正是這般無拘無束的飲酒鬧酒的描寫，為我們在封建制度禁錮森嚴的大觀園中，構出了一角寬鬆自由的氛圍環境，讓其中的青年男女難得地寬鬆自由瀟灑了一回。須知飲酒本身就是一種文化體現，作者運用這種特殊的表現手法，開闢了一個人物刻畫與藝術創造的嶄新天地。

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得很，恐鬧她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她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她。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

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笑得下地來說：「我怎麼吃得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捂著，笑個不住。

與上述環境氛圍恰成鮮明對比，在《紅樓夢》的後半部，作者還往往通過飲酒描寫，釀構出一個個充滿悲涼凄獨的環境氛圍，以表現人物的厄運，家族的沒落。如第75回寫賈珍帶著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賈珍有了幾分酒，便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唱罷復又行令。到了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

「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只覺陰氣森森，比先更覺凄慘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發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

———這段飲酒賞月時「異兆發悲音」的環境氛圍的渲染，

正是對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悲慘結局的最好暗示。

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緊接著的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一節，寫賈母帶眾人拿大杯吃酒賞月時，說著閒話，猛不防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於是又斟上暖酒來。

「只聽桂花蔭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然比先越發凄涼」。「賈母年高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此時都不禁凄涼寂寞之意」。

———好端端的飲酒賞月的賞心樂事，卻因凄涼的笛聲，溢出了多少孤寂悲愴之情。此般環境氛圍與此時賈府正趨沒落之頹勢是暗相照應，完全契合的。

五

突轉故事情節，增加藝術魅力

《紅樓夢》中還經常將飲酒描寫同其他情節緊密結合，

並成功地交互運用了諸如突轉、抑揚等表現手法，

從而使小說情節更加曲折，更富於變化。在書中，飲酒描寫往往自然而然地引出其他人物與事件，使之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契機」，為情節合符邏輯地展開，起了關鎖通連的作用。

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發醋》一節，就是把飲酒描寫作為推動

情節突轉、樂極生悲的一個範例。鳳姐生日時

「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令全有」。

祝壽酒宴上，鳳姐被人輪番敬酒，結果「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往上撞。」

只好與平兒提前溜走，卻發現一個丫頭「見他倆個來了，回身就跑」。

通過審問，結果平地驟起風波：才知道他是為賈璉放風，並由此弄清了賈璉與鮑二老婆私通的風流醜事。

於是鳳姐就趁著酒醉潑醋：

「又是平白無辜地屈打了平兒，又是與鮑二老婆瘋狂地撕打」；

賈璉也倚酒三分醉，大逞威風「趁火打劫」上來踢罵鳳姐，幾個男女混戰成一團，演出一出醉酒潑醋的大鬧劇，最後以鮑二家的上吊自盡而平息。

故事情節，急遽突轉，大起大落，充滿由喜轉悲的悲劇性突變，既充分表現了鳳姐的潑辣、狠毒、耍賴的個性特點，又推動了故事情節合符邏輯的發展，大大增強了作品的生動性、曲折性，取得了激動人心的戲劇性效果。

《紅樓夢》中有時還借酒為媒介，運用了抑揚法來推動情節的變化發展。

如47回，花花公子薛蟠酒後想跟年輕貌美的柳湘蓮調情。湘蓮「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復思酒後揮拳」，「只得忍了又忍」。後見薛蟠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惱，「早生一計」：故意慫恿他「咱們索性喝一夜酒」。薛蟠喜得酒醒一半……於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

「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而後，湘蓮又引薛蟠醉中騎馬直出北門。最後找個「人跡已稀」的地方，痛打了薛蟠。事後，薛姨媽想遣人尋拿柳湘蓮。而識禮懂法的寶釵卻勸阻說：

「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目是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

結果以「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不了了之。

———這段用先抑後揚再抑的手法敘寫柳湘蓮先忍後打「呆霸王」最後又作「冷處理」不了了之的故事情節，可謂波瀾起伏，騰挪跌宕，飽含著新奇與趣味，具有強烈的審美價值。

《紅樓夢》中有時還通過一些人物因飲酒而醉的「醉人之眼」與「醉心忘情」來展開情節的。如第41回，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領眾人宴飲，劉姥姥也被應邀入席。人們便拿大杯灌她喝酒，想讓她出洋相。

最後，喝醉了的劉姥姥誤入了怡紅院，「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

進到房間，看見一幅最精緻床帳。她帶著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不承身不由己」，一歪身就醉睡在寶玉床上了。作者就是通過這個少見多怪的村嫗

醉眼所見與醉心感受，自然而然地展開了一連串的故事情節，也表現了怡紅院的富麗堂皇、豪華鋪張以及各類人物之間的複雜關係。

28回中，也是通過薛蟠在馮紫英家擁妓喝酒，「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

結果在醉心忘情的驅動下，與寶玉、馮紫英、雲兒等人輪流填詞唱曲，從而構成了「薛蟠行令」這一令人發噱的情節，深刻諷刺了這個浪蕩公子的淺薄無知，鄙俗下流。

「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敦敏《題芹圃畫石》)。

實際上，《紅樓夢》中許多血淚文字都是作者飲酒「醉寫」而成的。

書中大量精彩生動的飲酒描寫，無疑都是經過作者精心策劃、巧為安排的。

它為全書題旨含蘊的深化、人物形象的塑造、人際關係的展示、環境氛圍的釀構、故事情節的發展，發揮了擊中肯綮、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應。通過這些兼富聲色的飲酒描寫，促使作品波瀾起伏，騰挪跌宕，增強了思想性與藝術性，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可以說，在《紅樓夢》中，酒，是一種具有神奇魔力並足以產生巨大藝術效應的催化劑。借助這個催化劑引發的一系列事件與活動，既次數頻繁，又豐富多彩，具有強烈的藝術魅力與深厚的文化積澱。這種以酒傳情、以酒寫人的精湛高超的藝術表現技巧，很值得學習借鑒的。